妖芝带着六个孙字辈走在城市的大街上,或者排在住户的阳台里,绝对算得上另一道风景,叫人禁不住想到王母娘娘带着七个仙女到人间一游。六个跟七个的区别有什么说头么?倒是柏枝跟五个姐姐一眼望去的没区别,实在是由于小家伙在长成小伙子以前,那浑身的灵秀就没法叫人想到他不是女儿身。
妖芝在动了结队去城市一游的念头之前,是好好儿琢磨了一回的。她信心满满地说在心里:一,他中堂在墙头上有说有笑呢,可不是说明他好心情么?好心情就估摸他不会胡乱地说来蛮话——说我带这六个出门是吃饱了撑的。二,我想不出带这六个出门有什么害处呢,没害处就叫娃娃们进城见一见世面,只当作是犯人也要有放风的时候。三,他教父说了,读万卷书,行**路。既然行路跟读书一样的重要,为什么就不叫娃娃们在走出门在走进城的远行中长一长见识呢?四,这出门净是我自个儿掏腰包来着,不要他中堂花一个子儿,他占的是便宜,他还要卖乖么?五,我必须进城呢,我进的是芷江那座城,那座城里住着她孤单的香姬,我做**就不该去陪一陪她么?陪她却脱不开身,不如就带了这缠身的六个,一块儿去做那城里人的客吧。有了这五个数来的由头,妖芝就先斩后奏,背着儿子,在一个暑假里把六个孙子带上了奔芷江的班车。
妖芝记得那个暑假是属于万紫、千红、百花、十朵四个的暑假。也就是说,那会儿,婷婷和柏枝还没来得及上学。但在暑假里成行的记忆,恰恰跟暑假无关,倒是跟没上学有关,即暑假过后,婷婷跟柏枝就要尾随着四个姐姐,做那第二批次的读书郎了。不如就以奖励出游的方式,鼓励我那宝贝孙子柏枝去好好儿读书吧,叫她婷婷就争了兄弟的光,叫她那四个也争了兄弟的光。妖芝心里是这样想的,却不会把话出口。不说出口跟说出口又有什么区别呢?她那是整个一重男轻女。
六个小的一跳下进城的班车,那股子兴奋劲!那股子傻眼劲!
却没有哪一个懂得奶奶走进那个叫作芷江第三开发区的硕大的门楼里顿生来一股子酸菜坛子劲!
曾几何时——妖芝记得该是她循着香姬给她的电话号码第一次找来城里的那会儿,也是在这座门楼里,两个许是住户许是串门客的黑背脊的男人高声地从她眼前咵了天过来,又朝她背后咵了天过去:
“什么第三开发区!不就是他**叫那些个富人从中心城区挤出来,挤到城市的边儿地,一概地由穷人做了住户的贫民区么?”
“贫民区住不满贫民,或者说你我这些个死爱面子活受罪的主儿,多不愿承认自个儿沦为了贫民,就不搬来住,就另外塞进了特别的一类人——做了大家伙口里笑柄的一类人——插足婚姻的第三者——有钱人包养的二奶。”
“所以贫民区又叫二奶区!”
“说来那些个二奶也够贱的!跟有钱人睡觉,却住在贫民区。这是哪跟哪?这是谁跟谁?”
妖芝才把那刺耳的路话听入耳,就一瞬感到那两个擦身而过的黑背脊定然看穿了她隐秘的身份:我二奶她娘呢;我闺女做着他老杨的二奶;他老杨让我闺女住着贫民区。个鬼操的老杨!他够吝啬的。我可怜的闺女!她够讨贱的。
一晃数年。六个孙子都进城做来客人了。贫民区的样貌也热闹许多了。可我可怜的香姬却还做着他老杨名不正言不顺的二奶呢!她图的是什么呀?她死死的心眼呀!我做**这回可不该替她跟老杨好好儿说道一番么?想到这里,妖芝禁不住生出了一种使命感。
适逢老杨从省城里奔来芷江市跟香姬一聚。香姬跟妖芝交过底:老杨虽说还做着金顶山铁矿的矿渣矿土生意,却早已不住旧时的铁矿,而是去省城买了宽大的公寓楼;去省城是他老婆的主意,托名他拓展的业务多在省城里,实则是要老杨把芷江这座城离得远远儿;老杨不愿把事情做得绝,就一星期里把六天交给老婆和生意,留一天交给他的心肝宝贝儿;是不是心肝宝贝儿她香姬也糊涂了,她总想拿一件事对老杨做一回深度的测试。机会来了,有一天,老杨愁着眉对香姬说来,他老婆的好日子怕是到头了,她患了肺癌,医生说长则一年的事,少则三个月的事。剩下的问题是:老婆之后,他老杨是不是会娶她香姬,他发誓说他除了老婆就只有她香姬了,可香姬对他却心存怀疑。与其说是怀疑他,不如说是怀疑眼下的世风。但怀疑他跟怀疑世风又有什么区别呢?重要的是他老杨必须给她香姬吃下一颗定心丸:他必须当作某一个第三人,发一个毒誓,说三个月之后,或一年之后,他娶的是她香姬,而不是哪一个地儿里随便冒出的另一个女人。算来三个月已经过去,离一年的脚步声也为时不远,香姬的心里有些儿发慌了,就迫不及待地呼来老娘,要老杨在这个再适宜不过的第三人面前,发他的毒誓。
妖芝就应声来了。
妖芝把老杨从书房里叫进卧房,又卧房外的阳台,关了身后的一道门,又一道门,然后显出她准丈母娘要正儿八经地跟他准女婿儿谈一回话的架势。
老杨笑盈盈,或者说,他笑得有深度。
妖芝可不管准女婿儿的深度,她只管她自个儿,她一根手指头接一根手指头地扳来她自个儿的意思:
“他老杨,我不唤你杨经理,也不唤你女婿儿,我只是觉得唤你老杨更见随便些,更好说话些,因为你我两个的年纪差不多吧。差不多的年纪总是叫人想来不必拘束了说话是不是?这是我的第一个意思。不晓得你心中反感不?”
老杨不反感,只还笑,又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