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两个教父（一）

第十章 两个教父

又是一年春来到。还是江南那种满眼里能攥出水来的绿色。绿色多了，就从春山里流出，流过春山脚下的大畈，流绿了春山边儿上的江岸。

跟绿色的满眼春不怎么搭配的，是妖芝的心情，那心情有点儿冷。相反，正宜了那绿色的满眼春的，是中堂的心情，那心情有点儿暖。倒不是妖芝人见老了就心情滞后了季节，中堂人在盛年就心情引领了季节，而是那年内的心情跟这年外的心情比起来，已然颠倒在前。

妖芝弄不明白自个儿那年内的心情怎么就好着。他苦命的祥忠不是才殁在年内那秋冬交替的节骨眼上么？她应该整个一伤心才对呀！伤心过那整个的一冬，伤心过随后的大年，伤心到年外。可心情怎么就截然相反呢？她先是怀疑自个儿这一生对祥忠的用情，然后找到了替自个儿开脱的理由。理由至少有三个呢：一是他祥忠死在一个要放多久就能多久的好时令，而不是像亲家翁那样人为地寻了个好时令死去，可见他祥忠是真有福气而非亲家翁那样是强争的福气呢。他福气的祥忠向来是一根肠子通到屁眼儿，容不得面对了福气的一件事还过多地哭哭啼啼的，就少了哭，就心情好。这是自个儿的想法。二是他中堂总算做了一件孝顺事，就给他亲老子也做了三天法事，留了五个观瞻的时日，叫人想起来就跟那岳老子平起平坐。可不是简单的平起平坐呢，还把那后事办得妥妥贴贴，人见人啧嘴，叫做**想着既有面子又有里子。面子是什么？儿子舍得花钱呗。里子是什么？儿子也舍得出力呗。面子里子都叫做**挑不出毛病，就也心情好。这是他中堂的做作。三是她香姬五姐妹也算做了一件孝顺事，人不能回来却由她老五偷偷儿送回了一摞给老子送葬的份子钱。份子钱好啊！五万块呢，人均一万，够大方的了，整个丧事都没叫花完。也就是说，中堂没掏出一个子儿，我做煤矿的血汗钱也没掏出一个子儿。这是他外人压根儿想不到的。想不到的还有那五姐妹离家多年的讯息呢——个个都活着，还相互间有通讯，只不过不敢回到裤子裆来见这脾气暴躁的兄弟罢了。这不也是一件叫人想来开心的事儿么？这是她五姐妹带给我的安慰。正是因为有自个儿的想法混迹其中，又有儿女们的做作和安慰混迹其中，所以竟有一份哭他祥忠的坏心情在年内那么长的时间里让位于一份不哭他祥忠的好心情。坏心情！好心情！坏心情到底该不该让位于好心情呢？

中堂对自个儿年内的心情怎么就不受了老**影响怎么就坏着可不像妖芝那样犯来糊涂。他自从没赶上老子落气的那一刻起，到硬拉上做**出老屋入新屋共了一家子同吃一桌大年饭的那一刻止，脸上就没有露出一丝儿笑容。他清楚地说在心里：你中堂，个鬼操的！你养儿不送终；你最终没叫一声老子；你体会不到一个血肺病患者死得多难受。你铁定是这世人眼里的不孝子孙了！岂止是世人眼里的，也是自个儿眼里的。你敢说你能说服自个儿你这个自个儿眼里的不孝子孙就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不孝子孙么？呸！你这个纵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的不孝子孙！你这个心中只有岳老子没有亲老子的不孝子孙！你这个把老子不给钱起房的一件事记得像是仇却把老子生养了一辈子的那许多事忘成了不是恩的不孝子孙！你就不怕恶有恶报——有朝一日也叫你中堂的儿子抓到你不配称作人父的话柄么？该打的不孝子孙！啪！就一巴掌打了。啪啪！又两巴掌打了。**！竟三巴掌打到咧了嘴。打了还不算，还禁不住叫不孝子孙的念头像活面粑一样在年内发酵开：老娘在老子落气的那会儿是望穿了门口的，门口里却他**见不到人影儿。老子在老**手心里是忘了戳来的，戳来不戳来就抵得过儿子守了他落气么？容不得人犯错的世事啊！像我一样罪在不赦的世事是什么？是他**血肺，要老子短寿的血肺！由此看来，得追究一回那些个不给我机会孝敬我老子的**的责任……责任是别人的，也是自个儿的。自个儿的责任叫自个儿把自个儿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能怎么样呢？不能怎么样就心情坏来，就整个儿唬了脸。

轮到大年一过，好心情的妖芝心情就坏了，坏心情的中堂心情就好了。中堂的变化是不难理解的，一则叫新年新气象，人总不能活在那种坏的情绪中；二则叫虽然有愧于老子，可老子去了也算是包袱卸了，卸了包袱的心理岂能不叫人下意识地来了精神头么？况且，年轻人总是易于抬头往前看，看光明的世界，看光明的前程。可妖芝怎么就让坏心情隔山隔水地来了呢？她问了自个儿，回了自个儿，回在低头的沉思里：年内我是忙于丧事和丧事过后的人来客往了呢；这年外就没了人来客往，就眼里一个空，就孤独的身影伴了孤独的身子；更叫人觉得孤独的，是那四胞胎一齐儿歪歪扭扭地背起书包上学了，那龙凤胎又叫翠花那婆娘抓到了身边去，说是做奶奶的手上少不了几个菩萨儿玩，做**手上更少不了几个菩萨儿玩；那玩的菩萨儿没了，那玩不动的鱼池又叫中堂自个儿作主赊给了松兰他老婆去经营，落下这老身回到村子里竟一时不知往哪里去遛脚。中堂是把老**情形看在眼里的，先说来要不你干脆住到新屋里去吧，新屋里又不多余你老娘一个，后说来你执意不去也是好事，这样子你就可以随便地花来那几个疱疖送来的还见有余的份子钱或是你自个儿攥出水来的血汗钱，买回一罐儿汤，又一罐儿地喝了，而不用看着那些个喂不饱的黄口。他又喊回了“老娘”呢，我那早该喊回的中堂儿啊！他还新叫了“疱疖”呢，我那几个飘荡在外的好闺女啊！你祥忠，你听见了么？你儿子跟他娘是和解了啊，你儿子跟你的那些个闺女还不见和解啊！妖芝一忽儿神经质地哭起，哭瘪了嘴，哭响了房梁，哭空了四壁。哭过又想：我到底是该高兴呢，还是该不高兴呢？关键是，我再也受不了那高兴不高兴的刺激了。怎么就受不了呢？不就是少了他祥忠么？他祥忠，你狠心呀，狠心地把我留给了这世间，就不顾我再也找不到一个掏心的人！

整个春天里就只听见妖芝的关起门来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