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内外有别的亲情
中堂携翠花及六个儿女去山南林场给老丈人拜年的时候,喝得烂醉。烂醉就收不住话,就说来年初三才回家的原因,就说来险些拿不到一年的辛苦钱,就说来拿到钱的那些个斗智斗勇。
他有点儿津津乐道,却把他公报私仇的那份原因绝对地隐藏了,又把他一个人的出手改说成几十个胆大的砌匠工的团队出手。津津乐道和隐藏都是可以理解的,为什么还要说团队出手呢?醉酒的中堂人醉心不醉:一个人的出手有违师傅的那些个训诫呢,照实说来的结果是不但得不到赞许,还会讨回来一顿严厉的训斥。
果然,团队出手的谎话都讨了师傅一脸的不高兴:“你是谁?我是谁?我还不懂得你小子的个性么?没有人出头你也会出头,何况那是几十个人出头!天晓得你是不是那几十个里的头中头呢!瞧你在家的时候不是单打独斗去会了他百当叔侄么?你是把当初的清规戒律都当作耳边风了,你是把我的金口玉言都当作耳朵屎了。难道非要吃一堑长一智么?有时候,吃一堑就再没了长一智的机会。明人不用细说,响鼓不用重捶。我管你是不是响鼓,从今日起,我得再补上一个要求,也算是一条家规:你不管去哪里找活路,都得带上翠花,由翠花代我监督你不得胡来。不但不胡来,还要不胡想。只有不胡想,你才能慢慢地平稳了性情。你这就当面来回答我这句话吧。兴许我这是最后一次指教你。”
中堂醉里听话,听话还醉里,嘟囔道:“我什么都听师傅的就是了。可师傅说错了一句话,还大年头上呢,你不说吉利话,却说了‘最后一次’……”
中堂还想深究来“最后一次”,可是舌头和身子都由不得他深究下去了,他一头扑倒在桌面上,接着又溜到了桌子底。
陶跛子独个儿把女婿架了去厢房里。
这会儿,翠花被几个小的在厨房里缠住,留下又几个小的在堂屋这边瞅着外公一颠一颠地架了去像死猪一样的爸爸。
翠花不一会儿在厢房门口探进了头来,又不一会儿打来了半盆子热水,嘴里嘀咕道:“又喝多了。就欠酒喝么?就要人服侍!”
陶跛子抢过闺女手里的热毛巾,似怨非怨的口气:“你少说一句就不行么?就不想想人家男人一年到头在外头累死累活,累到年纪轻轻都不胜酒力了!去,由我来替他擦一把,我从来都没替他擦上一把呢!”
翠花就又回到厨房那边去,或堂屋那边去。
留下陶跛子一个人给女婿擦脸,又望着女婿说话。
说心里话。
中堂,你是我的好女婿呢。你是个俊朗的后生,却娶了个丑陋的婆娘,我曾经担心你一朝翅膀硬了会嫌弃翠花,就以一个武把式的做作或变相地或正面地警告你来着。可现在看来,我的担心是完全多余了,你不但心地善良,还很快地跟翠花两个融为了一体,又生了幸福的一窝,又有了砌匠工的手艺,你这一家子的小日子将有得过呢。有得过却还有担心的地方,那就是你疾恶如仇的个性。并不是说疾恶如仇就不好,可疾恶如仇是要有资格的,你一个无权无势又无**币做本钱的社会最底层哪有资格疾恶如仇呢?比如,你伤人了,至少该赔钱吧?你哪来的钱?又比如,你被伤了,至少该打官司吧?你又哪来的律师费?这种担心将不得不交给翠花去化解了,因为我跟这个世界的缘分已尽,因为我那对亲家又不是化解的主儿。不说缘分。只说亲家。我那对只认得**币不认得其他甚至不认得亲情的亲家是懂得怎样去提防儿子的过激行为的么?从这个意义上讲,你中堂形同一个孤儿。孤儿也要生活。孤儿也长硬了翅膀。长硬了翅膀的孤儿如今到了该放手的时候了,放手在这个有太多变数的人世间,放手在这把没有变数的擦拭间,放手在那抹腾云驾鹤的望眼间。
中堂隔天就携了一家子离开山南。
山南除了陶跛子,就只剩下初春剪刀般的山风和冷冷的丽日了。陶跛子开门走进前庭的山风里,直觉得那剪刀在袖口里乱剪来,在领口里乱剪来,在脚关节处和手关节处乱剪来,在心口之外的周身乱剪来。而那轮泛白的没有一点儿血色的冷冷的太阳空有一个挂在晴空的身份,就不能给渊深的山涧和山涧这边的前庭洒过来一丝儿热度,那怕是一温儿的热度。没有血色好!冷冷好!热度就不好!一温儿也不好!血色总是要褪去的,替去血色的太阳就是月亮了,褪去血色的人体就是僵尸了。月亮是太阳的归宿;僵尸是人体的归宿。而冷冷是叫太阳蜕变成月亮的保障,是叫人体蜕变成僵尸的保障。热度就不同了,它只会叫太阳在夏天里燃烧,燃烧到夏天的尸体死而不僵,不僵还腐来。就是即将来到的一温儿的春天又怎么样呢?还不是不能叫尸体保鲜了一星期?所以说,只冷好,只热就不好。哪怕它冷到没一点儿血色呢!哪怕它冷到没一温儿热度呢!陶跛子这样子想着,又打了一个寒噤,反身把大门挂上一把冷冷的大锁,然后手挽了一个半空不空的大竹篮子,抖索着身子,下了那前庭。
篮子底盛着一把没有拆解的红香,两刀打了钢印的黄纸,一串印了“浏阳牌”和“2000响”字样的七彩挂炮,一对两指见长的又红色的瘦烛。还有一碗鱼,一碟肉,两个苹果,两只梨。再就是引火来那香纸炮烛的一把干芒柴。
篮子朝山涧里晃荡下去。
连接了山涧和那前庭的小径看上去可不像那硕大的挎篮那般的空荡。
杂草丛生又乱石横出的小径的那一头被山涧里像汤一样的雾障深深地锁住了。
陶跛子一会儿淹没在那奶白的汤水中。
汤水见底。就见了一座迥然不同于奶白色的孤坟,孤坟呈黄褐色。
黄褐色的黏土,黄褐色的芒刺。黄褐色的孤坟筑在离涧底约三人高的山壁。
许是怕雨季里山洪泄下沁着了坟墩。
陶跛子朝坟前放下挎篮,一屁股坐到坟前的一侧。那是他从山腰间下来顺路的一侧,也是他年复一年地坐来的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