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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溜不开溜只关小麦、黄豆的斗嘴。关于谷子、芝麻的斗嘴可比小麦、黄豆有趣得多，有趣到叫日后的裤子裆人不分男女，都乐于拿父子俩的斗嘴做来笑料。
“到底是秀才，是读书人，就给我取了个‘玉清’的名字，又给你取了个‘祥忠’的名字，像玉一样清呢，比孝还要紧的忠呢。到底是黑脚肚子，扒土巴的，就给那一堆的无根苗取了一堆狗屁的名字，什么东南西北、什么门窗户扇。啧！天地之别呢。”玉清每每为祥忠不让他替孙子辈取名而怄气，就拿教书匠的取名跟祥忠的做比较，说前者是一堆黄金，说后者是一堆狗屎。
“我好歹是一家人给一家人取名，你再好也是讨别人的恩赐，有什么可比的？倒是你玉不能成玉，我忠不能成忠，就比得上她东南西北、门窗户扇来得实在——有一天会冲了四时八节送上门来两瓶好酒、三斤好肉？”祥忠压根儿不屑玉清的比法，放下好歹不论，追来内外有别，且认定老子的啧嘴里有弦外之音，就拿生养女儿的实惠比来生养儿子的空名。
“你跟老子过不去倒还罢了，怎么也老是跟教书先生过不去？文治武功，文治在前，武功在后，你懂么？你个吃力的种，比不上吃智的种，你离武功五里加一丈，更离文治五里加一丈，你又懂么？”玉清曾经在儿子面前专门为教书匠讨公平，他言下之意：吃力是下等货色，吃智是上等货色，吃力吃到武功的分上，可比吃智，吃智吃到文治的分上，才算得上是顶级。你个离武功五里加一丈的下等货色，怎么敢小瞧了他个离文治没五里加一丈的上等货色呢？
“啧！幸亏他跟你不是亲叔侄，就护了他要死。我怎么就跟他过不去了？我不是也说他一个‘忠’字前面缀个了‘祥’字的取名好得很么？我不是听他说来《三国》、《水浒》比你还要听得细么？”轮到祥忠在老子面前啧嘴了，他还要拿事实证明：他不过是对教书匠有一个理性的认同，而不像老子对教书匠只一味地盲目崇拜。
崇拜不崇拜的话题，有时也会引来斗嘴的双方转换攻守的角色。
“这一下轻松了！再不用躲着老先生说话。你说他解放的前一年送田送地给做长工的这一家，给做短工的那一家，还轻重有别，还伴来赌局，到底是出于好心，还是出于歹意？”祥忠在教书匠**的那一年，把一句憋在心底里的话说出口，要讨来做老子的说辞。他看上去不放过教书匠，实际上连带了老子。
“个鬼操的！原来你冲着那田地心怀鬼胎？怪不得我要想你老是跟老先生过不去呢。良心就叫狗吃了！他晓得**党就能打过江？他不晓得拿田地尽数赌了去？什么叫恩将仇报？你就是恩将仇报。”玉清不等祥忠放下口，就操起娘，一方面把教书匠护了个严严实实，一方面把儿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也别见气。祥忠的意思我清楚不过：老先生当初是不是来不及把田地都赌光，怕因为田地划成地主，就因为地主赖出田地？不管是不是，反正咱得了田地的，没得他一个好，反得他一个坏，有下中农而不是贫农的身份为证。”妖芝不愧是一张床上睡着的货，就要在公公与男人之间分出个你我。其实，教书匠送田送地与赌光田地之间有没有矛盾，是玉清经年累月里没少说过的，偏她就要同了祥忠拧眉，偏她又要同了祥忠发问。
这些个叫裤子裆人记忆犹新和做来笑料的段子，叫隔代的后生听来生厌，叫不隔代的老者听来辛酸。一九七六年，生厌的或辛酸的故事戛然结束。六月，祥忠夫妇在费心费力过后，喜得贵子；九月，一代人杰在指点江山过后，寿终正寝；腊月，玉清老货在三天帮工过后，一觉睡去。怎么有生人在前，死人在后，中间夹了个万寿无疆？是急不可耐的新时代飞来了一只报春鸟么？是报春鸟的叫声催眠了旧日牧场的领头羊么？领头羊去了，要带走那只最忠实的羸羊？松兰可不认报春鸟、领头羊还有羸羊的说法，他有自个儿的一套，他拿夹心饼的说辞打趣：
“夹心饼！馅馅要馊了，还该留皮儿么？一面是老皮儿垫底，一面是新皮儿封面。”
想来松兰说馅馅是有感而发的，他算得上个关心国家兴亡的匹夫。想来松兰说老皮儿、新皮儿也是有感而发的，他喟叹着老皮儿包老馅的命运，又巴望着新皮儿包新馅的那一天！不说那一天。单只拣了老皮儿包老馅的命运作最后的嚼嘴。祥忠是这样嚼嘴的：
“老子呀！我一辈子跟你斗嘴，你一朝再不跟我斗嘴。”
妖芝是这样嚼嘴的：“公公呀！你抱进一个童养媳，你躲开一个老妈子。”
松兰是这样嚼嘴的：“他好福气，就一觉没睡醒，睡到日三丈；他没福气，瞧他脚肚子的青筋像扎成堆的蚯蚓，瞧他手肚子的青筋还像扎成堆的蚯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