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意一扫而空。八仙桌吸去眼球。正疑这天地造化,又惊呆八仙桌游移。游是原地里打转。移是上下间飘忽。打转的多了,飘忽的多了,竟改来马蹄状的轮廓,竟寻不回八仙桌的迹象。更奇异的,这改来的马蹄状分明就在眼前,却又像驻于脑后,分明是人世间的去处,却又像意念间的景致。一忽儿,再忽儿,僵僵地,又生生地,那马蹄竟踢去空谷,作凌空势,叫望眼就把那马蹄后面的马腿辨出来一截儿。探出的是这一截儿。隐去的是那一截儿。那一截儿连同了整个的马身像捉迷藏似地隐在这天地之间呢。怎么能说隐了?分明有露迹,露其背,背驼你。你这不速之客可不是真顶真地骑在那现来身子的马背上么?你不要说马背?你另想说是山背?山背有什么好的?山背能驼来一个骑士么?
一只野山猫,生物课本上的猞猁,金色毛,墨绿眼,身子滚圆,尾巴高翘,竟挡来路,竟立起身,竟幻成人形,竟也骑来马,跟这一方的骑士隔丈八矛远,横眉相对。青山被踩在脚下,林啸喝住了吼声,云雾竖起了耳朵,丽日作冷眼旁观,连空空如也的长空也停止了呼吸,顿起一个杀气腾腾的眼看要你死我活的又叫各路神仙做来壁上观的战场。挡路的骑士挥矛指向来路的骑士,又移了矛头点过脚下的马蹄状去处,高声叫了来:
“过路的朋友,想来这一行人困马乏。是不是要去我的金罗宝殿打尖歇脚,好叫我这好客的主人尽一尽地主之宜?”
来路的骑士也挥矛作礼,也回了高声叫:“对面的朋友错了,我这是外出游玩,打道回府,怎么就成了过路的呢?你倒成了那地儿的主人了?”
挡路的骑士改来怒色,冷冷道:“这么说,你这位朋友硬是要反客为主抢我的地盘了?就不怕敬酒不成反吃了罚酒么?”
来路的骑士也改来怒色,也冷冷道:“恶徒,你把我这主人的话抢了去说,真个是恬不知耻的兽类。当心我心头存了善意却矛头不存善意。”
挡路的骑士又改来皮笑,却肉不笑道:“看来你我今天必有一场分出高下的厮杀了。来吧,朋友,快拿你热气腾腾的鲜血来醮我快要生锈的枪尖儿。”
来路的骑士也改来皮笑,也肉不笑道:“厮杀就厮杀。不杀它个三百回合,你不知爷的利害。看好你的项上人头,爷这就要取它来做今晚起更的夜壶了。”
说时迟,那时快,挡路的骑士拍马过来,来路的骑士拍马过去。一时间,马蹄得得,枪杆横穿,脚底生风,虎口抡圆,枪要人命,人**折,枪跟枪斗,人跟人急,人枪以外,汗马嘶鸣,好一副杀声震天、地动山摇、诸神尽退、日月无光的战地气象。倏几,挡路的骑士连人带马跳出丈八矛之外,忽弃了马背,忽散了人形,忽伏下身子,忽现来金色毛、墨绿眼、滚圆身、高翘尾的野山猫原形,仓皇不及顾,直朝了那自冠的金罗宝殿一溜烟地蹿去。来路的骑士见了,已会意在心,已守不住杀性,又拍了马,又一声断喝,尾随了那灌木丛生的一路做来不弃的追杀。
漫山里寻遍。再不见那野物的影子。连马蹄状的去处也凭空遁形。意懒之下,来路的骑士下得马来,丢了手中枪,一屁股坐去脚下的那剪小径。大抵是心气不顺,也难说是坐地就重了,忽觉得头重脚轻,地儿给坐穿。就自顾伸了手去支撑。就探得屁股底下有湿地,湿地上头有屁股,没一丝儿的缝隙。岂止是没缝隙,分明有清风徐徐、松涛阵阵;分明有日光错落、山雀乱鸣。那才将的打斗呢?那斗罢的疲乏呢?就都是凭空生来的虚幻了?该疑它虚幻,虚幻何以有全身乏力?兼满脸汗渍?兼移步至此?又不该疑它虚幻,不虚何以再不见马?再不见枪?再不见那斗来的金毛走兽?哎!莫不是今儿个竟陷入了那凡胎不至的太虚境界了?
正在怅然间,祥忠夫妇一路驮了那大小包裹由密林那头迈了那驮步来。走在前头的妖芝气喘吁吁的样子,招呼了那坐地客道:
“我儿中堂,你怎么就走得像一阵风似的!原想你会在山头上歇脚,却不想你歇脚歇到人家的后院了。既然是后院了,就领头进屋去。说不定那陶师傅这会儿还没去巡山呢。”
中堂忙站起身,好像晚站来身子就会叫为**发现他才将过往的秘密。那秘密不是十分的荒诞么?就又拍了拍屁股,唯恐那荒诞的一节沾上屁股来。就又移开了望眼去,要把为**眼风引向那不相干的后院。
果真有历历在目的后院。才十步之外呢,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围子有墙无盖的四方墙。墙内靠左手的一侧,齐墙头搭了一截茅草顶的矮脚石头房,想来是灶房之类。靠右手的一侧,就光溜溜的,只凸出了一截也是石砌的墙头。不待望全了这一院子,那打头里方方正正地拦了这一地的高墙,那高墙之上的碧瓦,那碧瓦之上的蓝天,那蓝天之下的青山,那青山之前的空旷,那空旷头里的屋脊一齐儿迷乱来这投去的望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