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一重天有多大?两重天又何其大?有三重天之内广为流传的一县之民谣唱来为证:一重笔架二重王,三重铸剑真岳王。四重还算金顶子,五重过后哭爹娘。直译来这民谣的意思是:一重天的形状像读书人的笔架,也多出读书人。二重天之内常闹来占山为王的强人,其实不过是自立为王的纠夫。三重天是听说进驻了乃真王的抗金名将岳王爷的,他在这里屯兵铸剑。四重天马虎算得上跟三重天之内的这一县一样富足,一个个山峦里不乏埋有老天爷赐予的矿藏。轮到五重天就大不相同了,那排下去的,土地贫瘠,缺吃少穿,常年都能见到落下的孩子跟来三重天,哭鼻子寻找他们逃荒的爹娘。再把这民谣作进一步的意译,就是以有欺无的牛皮话:我三重天之内,要出文人就出文人,要出武将就出武将。连一代人杰岳王爷都是看中了这里的宝藏,要取这一地之材,铸剑在手,成就他天之骄子的威名的。不说四重天。你落下的五重天是怎么搞的呢?就同了九重天的说法,却不见物华天宝,更不见地灵人杰,只隔隔不入地穷山恶水,又隔隔不入地走出饿殍。是上辈子没做好事,轮到这辈子受穷?或是前人没做好事,轮到后人遭殃?想来那五重天之后的生灵是无言以对的。对来又只会自讨没趣。就不说无言以对。就不说自讨没趣。也不说有趣没趣的南国九重天。既然九重天的命运是如此不同体,还不如对九重天的说法就此无言。无言却又别扭。别扭禁不住欲言。言地灵,言人杰:果真是地灵么?果真是人杰么?一重天之内,可出过什么声名越过九重天的文人?连九重天都越不过,有什么炫耀的!二重天之内,可出过什么声名越过九重天的武将?倒是有个共和国的将军村,却也有好几个民国时的土匪村!三重天之内,是有个退守的岳王爷御金兵于山门外又铸剑的传说。可退守跟地灵扯得上干系,却跟人杰有什么瓜葛!拿今天科学的眼光看问题,三重天之内的这一隅土地,北临长江之滨,南贯湖广山脉,水路上船,旱道结网,人勤于表,物丰于里,确是个得天独厚的好去处。可去处是一回事,行走在去处之上是另一回事。说穿了,地灵不一定能造就人杰,人杰也不定要依赖地灵。自诩为地灵人杰的三重天到底是个叫人何等向往之所在?又不说向往。又只说所在。说来所在就该叫此所在连同彼所在连同一个饿殍的往事一同儿呼之欲出了。此所在叫:金顶山县,拥有金顶山铁矿却划出金顶山铁矿的那个县,如同四川省的地盘划出个重庆市。彼所在叫:壶口镇,拥有一重天之内的大半个笔架山北坡又囊括了上畈村和下畈村的那个镇,如同帝国的版图囊括了海南和**两个岛。一个饿殍的往事则是事关妖芝的那码子事:妖芝正是在寻找爹**途中一路闯入壶口镇,又叫当年的玉清老货拿十九个南瓜打发了那一对寻着的父母,留下了这一个又抛下的弃儿。弃儿何其乖,寻亲又别过!弃儿何其苦,老眼望故乡!
祥忠夫妇说到做到,这一天领着儿子中堂,手里拎了小包,肩头背了大包,怀里还揣上一千块现票,脚步轻松地朝山背进发。望着儿子打头爬上眼前的山梁,夫妇俩心里那个得意的:这小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呢。他只听到做父母的逛过山背、遇到守山人、聊起家常、聊起武把式、聊起收徒的那一节,却没能听到越聊越投机、投机及家世、家世及香火、香火及儿女、儿女及姻亲的这一节。那说开去的一节,除了收徒的一环叫他感兴趣,余下的怕是他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根本没把那些个紧要记在心里吧。他哪能记心里!就他这个年纪,他管你为什么逛山!管你为什么有守山人!管你那许多家常的烦恼!管你那武把式跟活命的关系!要是这没说开去的一节叫他听了来,除了姻亲的一环叫他感兴趣,他还能记得住余下的那些个?他管你投机里的辛酸!他管你辛酸的家世!他管你香火不香火!他管你儿女皆心肝!没轮到日子逼了他想来那许多,他是会恶声恶气地说来“你烦不烦”的。臭小子!就不要惹你太烦,也不要叫你太乐。祥忠夫妇一路把快活心搬到脸盘上。
中堂打头走在父母的前头,越超越远。轮到快爬完笔架山的北坡,掉头望,早不知双亲掉在脚底下的哪一片树林。他心想着何不干脆一口气爬到山顶,浴了最高处的山风等待那老了腿脚的娘老子到来,说不定那两个跟上的时刻,这一个已美美地打了个盹儿。即刻就登上了山顶。立定了分望南北。只见那天地气象,尽然收至眼底。尤以南坡热眼,送来气象万千。远眺天边旭日,像托盘托出蟠桃。近辨眼前山形,像八仙桌贯来八仙。一道沟壑之外,是画工画去的黛色。一道沟壑之内,画来繁花点点。好一个不同于下畈村、上畈村、又不同于桐梓沟煤矿的天外天啊!中堂在心底里叫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