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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试试吧。”祥忠拿一句全然无趣的却掷地有声的出**来了定盘。
接下来就是向上畈村开拔——乘了春季开拔，向桐梓沟煤矿的井口开拔——向地底开拔。这样的开拔很有点儿悲壮，因为开拔者自知这脚下的路是裤子裆人、下畈村人、甚至上畈村人都不愿走的那一步呢。走出那一步，就意味着下作得可以。走出那一步，更意味着生死难料。所以有祥忠口里的“试试”，所以有那试试后面没出口的进退。进可以进到全家班都上，退可以退到一个都不上。关键是你矿老板不能亏了我，岂不闻有句铁打的民谚么：打我来，骂我来，亏了我，就不来？至于说那生死的念叨，在钻地底的头一回就已想开了：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那成堆的四川佬干得的事儿咱就干不得？人家一个个就不是命儿了？
好在矿老板正值用人之际——他地底下的用工就不同于地面上的用工，一个奇缺，一个奇滥；好在矿老板的收益年年见长——他大罐子装钱满满当当，就乐于见到矿工的小罐子也叮叮当当；好在天佑矿老板也佑矿工——只有祥忠进矿的第二年闹了回瓦斯，炸死了一个人，再后来只是平安无事。一句话，祥忠夫妇是很快适应了做煤矿这一行，还做到放不下。偶尔，夫妇俩走着夜路，说在从上畈村返回下畈村的大畈上。男的兀自说：
“个鬼操的！难道那些个不做煤矿的全都发财了？可我就听说松兰做砌匠，月不足八十块。”
女的就回：“你奇的是他还把煤矿当臭狗屎吧？有什么说头呢？人家就要想他晃着脑壳赚钱，你提着脑壳赚钱。”
男的就不再说话。女的也不再说话。男的就改了想：我月过了两百块呢，我还比立新多到了哪里去，我暗藏的万元户！女的也改了想：我月过了一百块呢，还兼顾了家里的农活，我数的是成摞的票子。
夫妇俩的心里可有一个自打的结：只要赚的多，只要人还在，其他的，都算什么呢？其他的，还有什么呢？
赚钱就有瘾。一恍整十年过去。十年里，夫妇俩的钱袋是装得很有点儿鼓了的。十年里，长成的下一代如雨后春笋冒泡在眼前。鼓了的钱袋和冒泡的春笋叫祥忠老早就浮想联翩。他记得是在矿井下打头的作业场前抬手跟妖芝招呼了那句话：
“我说，孩子他娘，我想了一遍又一遍，何不叫东门领了头，也来跟你我一同做煤矿？”
他猜了妖芝会骂他也把闺女们当牛马赶了，不想妖芝放下挖耙，露了两只黑猴般的眼洞，声平如止水：
“也没什么不可的。反正咱干的是单算的活，不妨就干它个全家班。不求四川矮子倒来班，不求矿老板派轻活。”
祥忠一瞬为老婆的话爽了心。一瞬又为老婆的话闹了心：我说我不把闺女们当人看，想不到她更不把闺女们当人看！
闺女们在十年里应了两个父母的召唤，又在十年外应了两个父母的召唤。这支以家庭为单位的生产大军叫矿老板欢喜得合不拢嘴，叫矿道内就陡生了十分的生气。不说生气。不说又一代的钱袋子。单记得这是祥忠继两口子做煤矿之后的又一个决定就行。所谓前赴后继，指不定撞出个光明的前景，指不定撞进万丈深渊，谁又能知晓呢？
十年向十七年延伸。祥忠的钱袋子由个位数升至十位数。十位数是个里程碑，这会儿的国人除了那开放的沿海身份，没几个有这个数目的家庭存款。最明显的是立新的那一家子工人就眼红着这个数，依据是面子上看不起钱财骨子里把钱财看得更重的立新就洋洋得意地炫耀来他最有出息的二儿子恐怕是做了五个万元户。五万元比十万远差得远呢，还城里的五万元，还乡下的十万元。十万元叫祥忠那个满足的！
满足里有隐痛。一是痛在身上的，一是痛在心里的。痛在身上的，勉强能说出口；痛在心里的，则哑巴吃黄连。可不要说出口那身上的痛？——十七年做煤矿的结果，保住了一条命，却害了个血肺病，一吐就是带血的浓痰呢，还大把的浓痰，还血多痰少，医生说是最严重的血肺了。这样的病情是隐瞒得了的么？隐瞒不了就说开，干脆地说，说落了个血肺。可心里的痛呢？跟谁说？说那两样？——有谁知，十万元的存款里，有一万元是矿上对血肺的补偿呢。换句话说，你拿日后自个儿打理血肺的承诺才凑足了十万元的数目。可爱的十万元！可恨的十万元！十万元的可恨之处更有那血肺之外的拿性命交换，拿性命作注的感觉。十七年啊，那是一个男人黄金的十七年，十七年耗尽了。十七年啊，那是埋在土里又活在土里的十七年，由死神可怜见。轮到最后，只剩下一副皮包骨头了。轮到最后，又叫人想着油尽灯枯了。
一九九六年的年末，祥忠从矿上领回最后一笔钱，也就是那一万元的血肺补偿款，随即做了十七年内继夫妇俩做煤矿和闺女们做煤矿之后的第三个决定，也是最后一个决定：送幺儿中堂去上畈村山靠背的那一边，跟一个看山的护林人学武把式。祥忠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
“与其说我是把那小子往武行内推一把，不如说我是把那小子往煤矿外推一把。”
至此，祥忠做煤矿的生涯宣告结束。这一程结束了，将迎来那一程。不知他对余下的半条命会作何感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