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到南街去逛荡……大概除了中亭街、瀛台一带，从这里直到东街口一带能算是F城最繁华的商业中心了……我要顺便带回几件东西。碰到一位熟人……他几乎也能成为大学教师了……他大学毕业才四年，现在正在F城师范学校教书，这是在曾做过我的邻居的人当中唯一受过高等教育的一个人，但他始终没有摆脱街面上万众那种“时髦——结婚——抚养后代”的俗流，但他对社会上的“时髦”采取了一种趋奉同时予以亵渎的态度：这是那种会穿着拖鞋、短裤，还会在圆领短袖衫的领口上吊着一只太阳镜，在大街上走动的脑子里被灌输进比一般人较多的文化知识的人……某些报纸的撰稿人看到这种从美国学成归来“探亲”的华裔教授，不是大加赞赏吗？他们羡慕这种从一个知识和衣食都丰足的地方来的随随便便的风度，心里慨叹自己承受的过多的心理压力……然而他告诉我，他成天只在他的学校、他的女友和他自己的家之间跑，因此经常在这一代出现和走动；询问我的工作情况，勉励我“（干事业）万事开头难”……他是一个与他的城市同乡有点不合拍、太踌躇满志又带一些淡淡的哀愁的年轻人。他则通过察言观色，还从我的忧郁里，断定我还是一个孩子……

我看到啤酒和咖啡也搬上了市面，这完全是新鲜事。我的确很喜欢有一些茶馆、酒楼、咖啡厅，经常可以进去喝上几杯。别过那位熟人之后，从东街口转下来我就进去喝了一杯啤酒……因为我出来主要要做的一件事还没有做，那就是考虑一下要不要去登门拜访那位F城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科的老教师……一开始我是想去的，但是我觉得他在最近的一封书信李有一笔侮辱了我：他向我指出拜伦的家庭背景……而且他准备隔段固定的时间给我写一封回信，我觉得也怠慢我……我已经好久没有同他通信了，因为我早就没有功夫持续这种交往了，现在不过重新来考虑一下这个问题……我越来越不屑一顾了，终于又写了这首诗给他寄去：《致牟教授》

当谦逊的心地

为你那如水之情

铺成渠道

流到我这里

我是多么

感激！但是

深宅大院

并不如为你

开门的门房

所预示的——

不管那门房

是主人的什么人

当你发现

这里完全

不是一块

市侩乐土

你有多么

惊异！不要

怀抱谦逊者

为你提供的

现成的骄傲情绪

不放，那有

多么令人

愤怒！你对

劳动人民的

又鄙又怜心理

有多么可耻

不要倚老卖老

不要自以为是

知识分子

教授老爷

我近来常想

历史学家

是最公正的

铺开历史的书卷

那里并不会

有你显赫的位置

而所有后来的

贤者，都将

只景仰那些

先前的贤者

诸葛亮之于

管仲、乐毅

司马懿之于

姜子牙、张良

还有他那时

刚刚逝世的诸葛亮

因为我偶尔一下让她看到我爱她的一面，她坚信我也爱她了而不仅仅是对她的爱情的宽容……好吧，这可是一杯美酒我为什么要加以否认呢？我倒要看看她知道我也爱她后会怎么办呢！不过改变总是痛苦的……我的恋爱的味道显然改变了，我不知道到底是从前那样单纯地享有她的爱情好还是现在这样彼此交换爱情好……说实话，我真愿意回到以前去，因为我现在真害怕担风险！当然我也知道我决不会长久地与她交换爱情，因为我付出了代价却不允许自己有过多的幻想，我创造了希望却没有过大的耐心……不过我将尽力而为，能与她周旋多久就周旋多久……我的众多的巨大的不幸的归宿在于寻找快慰，而我所能做的就是不懈地努力，不要让自己面对荒废的时光而发愁；最擅长的就是对人们之间的责任和义务的蔑视和践踏，运用直觉对别人进行精神的折磨。

这是一种什么味道呢？够亲密够醉人的！……但这显然是我的一种怪僻：我怀疑一切新来乍到的事物，我总是从可能有的最坏的地方开始挖掘它，直到我把它全部看清并且彻底剔除了一切险恶的地方才谈得上容忍它……我发现几乎没有多少人和事能够通过这道工序……也许迄今她是唯一的一个，但是即使是她显然也还没有最后走完这个流程！而且我也决不会容忍生活中只有甜蜜和醉人的爱情，我还必须能呼吸到大自然的清新的空气——没有它我的生命便没有意义……总之，爱情应该有它自己的位置，只有把它放在它自己的位置上我们才能充分享有它的幸福滋味和宝贵价值……她的思想和意图表白得再清楚不过了——当然她有什么话总是先对她母亲（有时还有白菊花）说，她母亲（在更多的情况下她只是女儿的走狗）就出来大声地重复她的意思（也就是对我说）：她丈夫是什么都能容忍的，既然我已经心甘情愿充当她的情人，她批评我跟这样一个有价值的无害的人“不共戴天”实在太傻了……但我可以直接领受到她这时的内心活动：她非常爱我，但这种爱以前不免使她很为难，现在我既然也爱她这种身份的人，那她就可以挺直身躯伸手去笼络那只金柜子了！……我仍然不免惊奇的是，她丈夫似乎也在家里。他对仅仅把他作为一只钱钞与洋货的柜子留着好像绝无异议。现在是一个好机会（因为大家——善善和白菊花夫妇、飞飞和裕子夫妇，还有其他一些人——都在谈论我），他只是把一个他老早就触及的问题对她提出来，那就是是不是说她要拿她的钱供养我呢……她只扬起脸对他（当然还未必冷酷地）略带娇滴滴地嚷道：是啊，是啊，那又怎么样？他就只好低头回味这件他早就料到并准备予以认可的事实了！于是她因为对我又表达了一次爱情出来对我的房间里放床的地方（她显然知道我正躺在那里）频递秋波和飞吻……的确，对她来说这种事就是她的最大的风流了！……不错，这一切我全都知道，但究竟与我有多少关系呢？……我从床上爬下来，不禁顿然感到：我仍然独居一室，忍受贫穷（对于我主要是旅行费、衣装费和零用钱）！

派出所组织各位居民去大象照相馆拍摄居民身份证照，我去的那天刚好遇上丹参妹偕同裕子也来拍照。她们两人坐在我斜对面不远的地方。我看见有一个年轻女人是被段警押解来拍照的，因为她自己是极其不愿意制作身份证的——这是属于那种外观漂亮却心术不正、劣迹斑斑的女人类型。此外值得一提的是：丹参妹显然故意当着我的面跟裕子谈到：前不久她如何买了一块墨绿色的布料和明明各做了一条裤子，她做的裤子就是现在穿在身上的这条……我听了感到有点恶心。我已经说过，我做她的情人同时又做她丈夫的朋友，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但是这么对我夸耀她与她丈夫的情分听起来实在不是滋味。我想起有一位刚刚丧偶的中学女教师也对我夸耀过她与她亡夫的爱情，她甚至还把他们的爱情写成一本10万字的小说。后来我发现她有点喜欢我，但是一想到她那么爱她亡夫，我一时也对她对我的感情产生了一点怀疑和逆反。

由于我的坚决鄙弃她们的好大的作风完全收敛起来了……尽管没有恶意只是一种作风而已，但我知道这会败坏她们的情绪，对我就太不合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