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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莲是一名老师，在村里的小学教书。红莲柳腰莲脸，皓齿明眸，温柔娴静，像是从年画里走出来的古代美女，又像是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姐姐”。红莲一般很少去赶集、看大戏，因为只要她一露面，总会有一些无所事事的小青年尾随起哄。在学校里，偶尔也有衣冠整齐的爱慕者跑来里表白，或是在教室窗户下东张西望，我们一帮小学生就不约而同地围观，嘻嘻哈哈地评头论足挤眉弄眼，上课铃响了还久久不愿散去。所以每天一到上课时间，校长就早早地让人把学校大门关上,以阻挡那些感情泛滥的不速之客。
但有一个人却阻挡不住。不光是阻挡不住，校长还要大开校门，早早地跑出去迎接，点头哈腰，毕恭毕敬的，这个人就是县教育局的高强科长。高强有一次到学校视察工作，无意中看到了正在上课的红莲，一时呆若木鸡。校长见状，赶紧把红莲的情况做了介绍。高强当即决定要听红莲老师讲课，让校长马上安排。校长一头雾水，说是来检查学校危房的，怎么又改成听课了？况且教学方面也不归基建科管呀！但校长不敢违逆，只好安排。一节课过后，高强紧紧地握着校长的手说，山窝里藏着金凤凰呀！校长受宠若惊，全县有几百所小学，像这么偏僻的只是偶尔有公社的文教办领导过来看看，县里的领导难得来一次，没想到这次竟然受到如此重视！
没过几天，高强科长又来了，还带来了一车课桌、椅子和一些教学用具。高强说，危房改造款已经批了，很快就会划拨到学校的账户上；学校的操场也该修修了，重新安装一副篮球架、几个乒乓球台，再买一架钢琴。你们打个报告交上来，我签个字就行了。校长喜出望外，激动的不知说什么好。高强说，我有一个私事要你帮忙：你做红娘，把红莲介绍给我做女朋友。我未婚，她未嫁，我相貌堂堂，根正苗红，有事业、有前途，应该能配得上她吧？校长慌不迭地说，那是，那是，没问题，肯定没问题！
消息在学校很快传开了，大家都替红莲高兴。同事兼闺蜜“小辣椒”说，红莲心高气傲的，一门心思地想“攀高枝”，总算熬到了！“小辣椒”长得也挺漂亮，只是脾气火辣，只要她丹凤眼一瞪，柳叶眉一竖，我们全都噤若寒蝉；要是犯了错误，自然免不了被揪耳朵，或是挨一顿柳条棍儿。“小辣椒”与红莲很要好，整天形影不离的，但无论是长相、人缘，还是家庭、教学都比红莲差那么一截儿，又有些不服气不甘心，总想在某些方面能高出一头。现在听说县里的“高、富、帅”高强科长看中了红莲，自然有些酸溜溜的，怕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超过她了。
令众人大跌眼镜的是，红莲竟然不同意。高强也不恼，说感情的事要慢慢来，他就是喜欢挑战有难度的。高强来得更勤了，校长是又惊又喜。很快地，学校的危房修好了，我们再也不用在漏雨的教室里上课了；篮球架、乒乓球桌安装好了，我们可以去操场上消耗我们过剩的体力了；钢琴买来了，我们可以在马雪飞老师的弹奏下演唱“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堆里里穿梭……”。学校的整体面貌变了，变得让其他小学羡慕不已嫉妒万分。我们很感激高强科长，也都希望红莲老师能嫁给高强，不然总感觉好像欠人家一笔账似的。
在校长的软硬兼施下，红莲也跟高强一起逛了县城的百货大楼，在人民电影院看了电影，在同源茂大饭店吃了饭，当然由闺蜜“小辣椒”全程陪同。“小辣椒”回来后是眉飞色舞，说那排场没的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只在电影里看过。红莲该不是中邪了吧，怎么会不愿意呢？！红莲说，你看好，你嫁给他。“小辣椒”说，他要是能看上我，我早飞奔而去了，可惜妾有情郎无意呀！
红莲看不上高强，不是中邪了，是心里有人了。红莲爱上了马雪飞老师。
马雪飞是师范学校毕业的，上学期刚来到我们学校。马老师瘦瘦的、高高的、白白的，一个人住在学校大门旁边的一间教室里，不像别的老师都是附近村庄的，一放学还要忙着回家干农活。听说马老师的家在很远的一个大城市里，父母原来都是大学教授，不知道犯了什么思想错误，发配到大西北劳动改造去了。马老师的屋子很干净，比我们那儿大姑娘的闺房还干净，有一股淡淡的清香。马老师每天早晨用牙刷刷牙，一会儿满嘴都是白色泡沫。我们很好奇，远远地围观，因为此前我们这儿没有人用牙刷刷牙。没过多久，红莲、小辣椒、大海老师都开始用牙刷刷牙了。最让我们吃惊的是，马老师竟然用卫生纸擦碗！这太流氓了——我们这儿只有女人才用卫生纸，而且卫生纸是女人用来擦屁股的，还要花钱买，怎么能用来擦碗呢！我们擦屁股都用旧报纸破作业本，有时也用大麻叶子，甚至土坷垃块。马老师用炉子烧开水给我们喝，叫我们不要喝凉水、勤洗澡，说我们头上生虱子、肚子里长蛔虫都是不讲究卫生造成的。马老师什么课都能教，语文、算术、美术、音乐，样样在行。马老师读课文很好听，抑扬顿挫字正腔圆，就跟大队大喇叭里的声音一样。马老师也给我们读他自己写的诗，我们也听不懂，只是时常看到邮递员送来汇款单，说是马老师写的诗在报纸上发表了。这时候马老师就很高兴，忙着找校长借自行车去县城取钱。取完钱后马老师都会买些糖果带回来，我们几个脸皮厚的学生就搜肠刮肚地找理由往马老师屋里凑，这样总能分到几块。学校那架新买的钢琴，只有马老师一个人会弹。一到音乐课，我们七八个男生就“吭哧吭哧”把那架笨重的钢琴从老师办公室抬到教室，马老师就可以边弹边唱教我们唱歌了，以前只有“小辣椒”扯着嗓子教我们没有伴奏的“干唱”。
马老师很喜欢金贵，选他当了我们三年级的班长。金贵是红莲的侄儿，“大砍刀”二弟的儿子。马老师教金贵吹口琴，打算盘，做智力题，什么“一斤棉花和一斤铁哪个重？”“一口井，十米深，一只青蛙一次往上跳三米，滑下去一米，问青蛙几次能跳上来？”等等，这些我们都没有听说过，总是答错。金贵很得意，很骄傲。金贵最得意的是打算盘，在大队的社员大会上表演过，加减乘除，社员刚报完数，他就“噼里啪啦”打出了答案，连大队的老会计都自愧不如。
红莲很感激马老师，很佩服马老师，慢慢地就喜欢上了马老师。女孩子真正地喜欢上一个人后，别的人就进入不到她的心里了，即使像高强科长这样的“高富帅”也不行。
马雪飞也很喜欢红莲。
高强很快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公社吴书记，也就是“大砍刀”老婆的堂叔，当天就到了大队部，把校长和“大砍刀”都喊去“训话”，说高强是高副县长的儿子，与红莲定亲这个事要当着政治任务去完成。
第二天，马雪飞老师被调到了另外一个偏远的学校。
“大砍刀”劝红莲：“高强这么好的家庭，这么有本事的人，多少人上赶着还赶不上呢，你咋就那么死心眼呢！嫁了他，我们都能跟着沾光。”别看“大砍刀”在外面凶神恶煞的，在这个妹妹面前立刻矮了三分，说话客客气气的，一点也蛮横不起来。
红莲说：“人家门槛太高，我高攀不起，也没有那个福分。我最讨厌那些仗势欺人为所欲为的人。大哥，我今天把话撂在这儿，我的事你最好别掺和，我可不像红梅那样随你捏吧。现在是社会主义新国家，不是解放前了，恋爱婚姻自由是受国家法律保护的。”
“大砍刀”无计可施，校长也一筹莫展。
红莲时常去看望马雪飞，“小辣椒”和大海每次都陪同。
不久，一条爆炸性的消息在校园里传开了：“小辣椒”同马雪飞结婚了！说是一天晚上，马雪飞喝醉了酒，醒来后发现自己与“小辣椒”两人都赤条条地躺在一张床上。马老师有两种选择，要么去坐牢，要么同“小辣椒”结婚——这其实没有选择。我们一直都想不明白，滴酒不沾的马雪飞为什么会喝醉酒？“小辣椒”怎么会一个人跑那么远去找马雪飞，而且赤条条地躺在马雪飞的床上？
此后，“小辣椒”就走了，再也没有出现在校园里。再后来，听说“小辣椒”在公社的粮站里当了记账员，有人卖粮时碰到过她。
红莲病倒了，再回到学校已是一个月之后。
高强科长又来了，依旧器宇轩昂神气活现。校长依旧点头哈腰迎来送往。高强对红莲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红莲却冷若冰霜，一副大义凛然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高强不甘心，仍跟前跟后喋喋不休地纠缠。大海老师看不下去了，上去就是一顿拳脚，把高强打到在地。大海边打边骂：“你这个道貌岸然的小人，竟然如此卑鄙无耻！你还有脸再来，呸呸呸！”校长上前阻挡，也被大海打的鼻青脸肿。大海说：“你就知道拍马屁，还有一点做人的尊严吗？狼狈为奸，也不是个好东西！老子受够了，早就不想干了，你们爱咋地就咋地吧。”说罢扬长而去。
大海跟红莲同姓同辈，年龄略长，算是红莲的哥哥，只是血缘关系较远，已经远远地超过“五服”。大海也是民办教师，性格直爽，好抱打不平，平时与“小辣椒”、红莲关系较近，看到红莲遭受如此磨难，气愤难平，挥拳打倒高强。当然，老师往后是当不成了，大海只有回家种地，但他并不后悔。
半个月后，红莲突然不见了。家里没有，学校里没有，亲戚家也没有。“大砍刀”派人四处寻找，也没有任何消息。后来有人发现，大海也好长时间没有在村里露面了，一合计得出了结论：红莲跟大海“跑了”！这个消息像是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周围十里八乡。“哥哥”把“妹妹”拐跑了，这是许多人从没有听说过的奇闻，伤风败俗，奇耻大辱！“大砍刀”简直要气疯了，当天就带人把大海家砸了个稀巴烂，逼问妹妹下落。大海父亲早亡，家中只有瘸腿老母亲一人，拱手作揖哭哭啼啼说不出个所以然。“大砍刀”兄弟几人怀揣利刃，在周围几个县四下打探，扬言找到后就让大海一命归西。然而寻找多日，一直没有找到。
两年后，大海和红莲回来了，是坐着警车回来的。红莲怀里还抱着一个五六个月大的孩子。警察是大海的同学，姓孔，在公社派出所里当所长。孔所长把大海送回家后，又去了大队部，让大队干部把“大砍刀”兄弟几个全喊去了。孔所长说，大海和红莲虽是同姓同辈，但已出了“五服”，按《婚姻法》规定可以结婚。他们现在已经办了结婚手续，是合法夫妻，受法律保护，不管什么人要是破坏，以身试法，我们将严惩不贷！“大砍刀”此时已身患肝炎，走路都需要人搀扶，没有精力再过问此事。他几个兄弟在所长的威严下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受到伤害最大的是金贵。要是马雪飞和红莲顺利结婚，金贵很有可能考上清华或北大，成为我们那儿标杆性人物！然而生活没有假设，金贵小小年纪哪能经受得住一连串的打击，厌学了，成绩很快一落千丈，小学没上完就辍学了。金贵如今在一家小工厂里看大门，秃顶、木讷、满脸的皱纹，已早衰成了一个小老头！我每次回老家看到他，就会想起小学三年级时他在大队社员大会上神采飞扬打算盘的情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