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砍刀”的小儿子卫兵通过了体检、政审,要参军入伍了,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要知道,那时候农民的最大愿望就是能跳出农门,离开农村,脱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像城里人一样生活。跳出农门通常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上学,考上中专、大学,吃上“商品粮”——这当然是最好的,但难度很大,也就是所谓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另一条路就是当兵,在部队入党、提干,即使提不了干,从部队转业后也大多能在公社、大队谋个一官半职。
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大砍刀”非常高兴,遂决定大宴宾客,把十里八乡的亲朋好友、村民乡邻都请来,摆它个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好好庆贺一下,也顺便冲冲晦气。自从黄鼠狼群体拜月、院墙上题藏头诗后,一家人每天都过得胆战心惊,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有什么灾祸降临。如今半年多过去了,也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卫兵马上就要身披大红花,在锣鼓喧天的花鼓灯欢送下前往部队,然后入党、提干,步步高升,再然后复员,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像他舅舅堂叔那样成为公社里的“一把手”,也有可能到城里当更大的官,吃香的喝辣的,有权有势,光宗耀祖……
“大砍刀”越想越美,禁不住哼起了黄梅戏小调,往日的心头阴霾一扫而光。
大宴宾客过后,又有一件大事摆在了“大砍刀”家人的面前,那就是给卫兵定亲。按当地习俗,小伙子入伍参军去部队前要定下一门亲事。因为当兵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几年,部队女娃子少,找对象难,不能耽误了孩子的终身大事。卫兵身材魁梧,浓眉大眼,为人处事豪爽仗义,不像他爹那样蛮横无理,因此七大姑八大姨都忙着给他介绍对象。卫兵呢,来者不拒,也想尽快找到一个女友,在远离家乡的部队好有个念想。 那段时间里,他不是在相亲,就是在去相亲的路上。当然了,到哪个村子去相亲,三朋四友都免不了热情招待,一番大吃大喝后,卫兵红光满面浑身酒气地骑着借来的自行车,出现在暮色四起的村道上。
意外就在不经意间发生了,像是一把利剑,把看似稀松平常的日子劈成了两半,让人猝不及防,让人痛哭流涕,让人后悔不迭。
一夜未归的卫兵第二天被人发现死在了红土岭上!
公安人员很快到达了现场。卫兵仰面躺在地上,头面部、身上有多处击打伤,口鼻出血较多,显然是他杀。自行车、手表等贵重财物一样不少,排除拦路抢劫;刚开始相亲,也没有什么感情纠葛,排除情杀;那就只剩下了一条——仇杀!卫兵为人处事彬彬有礼,不喜欢斗勇逞强,没听说与什么人结怨,倒是他爹“大砍刀”为人霸道,时常仗势欺人,与人结下了不少“梁子”。公安人员围绕“大砍刀”的几个仇家进行一番摸排,也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证据,案子一时陷入了困局。
红土岭位于村子的北面,并不远,只有二里多路;也不高,一个小山坡而已。岭上树木茂密杂草丛生,一条小路蜿蜒穿行其中,平时很少有人行走,只有哪些胆子大的、急着赶路的、想超近道的人才会选择这条小路。
听老人们说,古时候红土岭上发生过许多次大的战役,死了好多人,岭上的红土都是人的鲜血染成的。前些年,遇到夏天打雷下暴雨的时候,远远的就能听到岭上传来枪炮声、呐喊声、马叫声、号角声,像是正在进行一场大的战斗。村里人都认为是闹鬼了。镇上中学里的一名老师解释说,雷雨天气里,局部时间发生了扭曲,时光又穿越回到了古代,回到了古代的那场战斗。按照爱因斯坦的光学理论,这叫做时光扭曲的情景再现。村里人也听不懂,也不想懂,反正不去招惹它,不去靠近它,远远地躲着,过自己安生的日子就行了。
“大砍刀”的日子过不安生了,像破棉絮一样被撕扯的四分五裂,满是漏洞。年轻力壮的儿子,说没有就没有了,而且死的不明不白,想报仇雪恨都不知道找谁,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说这还叫人过的日子嘛!
众人也都一筹莫展,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族里辈分最高的昌二爷吸完了最后几口烟,把烟袋头在布鞋底上磕了几下,开口说道:“从解放起这么多年了,我们这儿就没有发生过命案了——真是造孽啊!这些小公安抓个偷鸡摸狗的还行,人命关天的大案要是指望他们,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众人道:“昌二爷说的是。只是,不指望他们又能指望谁?”
昌二爷说:“关魂,去赵家湾关魂。”
“大砍刀”五弟、绰号叫“独眼龙”的首先表示反对:“关魂,什么鸡毛卵子玩意儿,糊弄傻子还差不多,那也能信?”
众人都有些诧异,平时像“闷葫芦”一样的“独眼龙”今天怎么了,吃错药了?
“大砍刀”瞪了“独眼龙”一眼,呵斥道:“长辈们都在这儿,你胡咧咧什么!”
“独眼龙”面红耳赤,说话仍是嘴硬:“那玩意儿就是不能相信!”
“大砍刀”一声怒喝:“滚出去!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
“独眼龙”脖子一梗,顺着墙角,灰溜溜地走了。
“独眼龙”本来不是独眼,两只眼睛好好的,六、七岁大的时候弄瞎了一只,是被“大砍刀”大儿子连社用弓箭射瞎的。所谓的弓箭,就是用一条麻绳把竹片、藤条等弹性大的枝干用力勒弯做成弓,用一根高粱杆子当做箭,是大人做给小孩玩的。那时候小孩也没有什么玩具,就是玩些摔皮卡、弹玻璃球、滚铁环、打弹弓之类的。连社比小叔“独眼龙”还要大一岁,两人整天在一块儿玩耍打闹,常常是侄儿把小叔弄哭。有一次连社拿着弓箭对“独眼龙”说,小叔,我在涵洞这边,你到涵洞那边,你看看我的箭能不能射过去。“独眼龙”很高兴,屁颠屁颠就跑过去了,刚一伸头张望,一支箭恰好从涵洞那边射过来,一只眼就瞎了。瞎了眼以后,“独眼龙”每天面对的不是讥笑和嘲讽,就是怜悯和惋惜,成长的过程充满了艰辛和屈辱,成年后也迟迟找不到老婆,三十岁了还是光棍一条。后来“大砍刀”让大妹红梅换亲,给“独眼龙”娶了一个老婆,可惜刚过三个月就跑了。“大砍刀”又花钱从人贩子手里买了一个四川女人给“独眼龙”做老婆,过了不到一年又跑了。“独眼龙”脾气暴躁,为人阴险凶狠,是一个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的“寡汉条”。但对大哥“大砍刀”,他是俯首帖耳唯命是从,每次打架斗殴都是第一个冲上去。
赵家湾在黑龙河的对面,过了河还有走上两个时辰,等“大砍刀”、连社一行人赶到时已经快到中午了。还好,一打听说是要“关魂的”,村里人都知道,说村子最西边、大院子门口有个大池塘的那家就是。刚一敲门,一位中年妇女开了门。院子很大,正面是三间石头垒成的大瓦房,旁边盖了几间草房,墙上挂着玉米和红辣椒,墙角堆着锄头、铁锹、犁铧等农具,还有一口大水缸,与一般的农家院落也差不多,只是没有看到喂养的鸡、鸭、猪、狗,很安静。院子四周都是高大的白杨树,把太阳都遮挡住了,光线很暗,有一点阴森森的感觉。
中年妇女领着大家进了旁边的草房,让连社把带来的烟酒、糕点和红包放进了里屋,说:“仙姑正在修炼,要等一会儿才能进去。仙姑神通广大,方圆几百里的死者魂魄都归她一个人管理,你们要找哪一个,把他的姓名、籍贯、生辰八字和死亡日子告诉我,我去禀报仙姑。仙姑运用功力施展大法把魂魄招来,你们想问什么就赶紧问,不能太长时间。记住,我招手喊你们,你们才能进去,进去后不要东张西望,不要乱嚷嚷,一个人问。里面有各路神仙在坐镇指挥,惊动了可就麻烦了。千万要记住!”众人点头应诺。
过了一会儿,中年妇女招手,大家通过虚掩的门进入堂屋。里面光线昏暗,烟雾缭绕。迎面是一块布帘,布帘中间拉开了一条长缝,帘后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位老婆婆,面容清瘦,颧骨很高,花白的长发披散到双肩。老婆婆前面有一个大香炉,点着一炷香,身后的墙上贴着一幅画,看不清楚,似乎是一位白袍老者骑着一头大青牛。老婆婆眼神犀利,来回扫了众人几眼后,又紧闭双目,嘴里开始念念有词。
突然,老婆婆剧烈地颤抖了几下,像是被雷电击中似的,说道:“爹,你们可来啦!”一语未了,痛哭流涕。
众人大吃一惊恍如梦里,这腔调、这语气分明就是卫兵呀!
“大砍刀”颤声地问:“孩儿,是你吗?”
“老婆婆”说,“是孩儿。”
“大砍刀”嚎啕大哭,“我苦命的儿呀——”
连社见父亲太激动,已经没法说话,用胳膊碰了碰他,示意小声一点,平静一下。
连社问:“小弟啊,那天在红土岭上谁害的你呀?”
“老婆婆”说:“那天相亲后大姑留我吃饭,我多喝了几杯,等赶到红土岭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我想早点到家,就推着自行车上了红土岭。这时候酒劲上来了,头晕脚软,我就迷迷糊糊睡倒在了岭上的小路旁。过来一大会儿,小叔‘独眼龙’晃晃悠悠也走上了红土岭,很明显,也是不知道在哪儿喝多了。走到跟前,他也没有看到我,一下子被我绊倒了,摔了个嘴啃泥。他恼了,爬起来就用脚猛踢我的头和胸部,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我醉得像烂泥似的,没法抵挡,也没法呼喊。小叔踢累了后就走了,根本没有认出我……”
众人目瞪口呆。
连社还想问问弟弟在那边过得怎么样,老婆婆突然又哆嗦了一下,打了个激灵,然后就紧闭双眼,不再说话。中年妇女拉上布帘,打开门,摆手示意大家出去。众人虽然恋恋不舍,但也无可奈何,只好出去。
夏至过后,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大雨说来就来,毫无征兆,下得跟瓢泼似的,而且没完没了。“独眼龙”跪在院子里已经一天一夜了,一动不动。“大砍刀”坐在堂屋的太师椅里也一天一夜了,一动不动。连社浑身湿透,一直在嚎啕大哭,像疯了一样不停地来回奔跑,一会儿跑到“独眼龙”跟前说,小叔,你根本就不知道是卫兵,怎么能怨你呢?回家去吧!一会儿跑到“大砍刀”跟前说,爹,你说一句话呀!一会儿仰天大叫,都怨我呀,是我把你眼睛射瞎的,要不你怎么会看不见是卫兵呢……
两人都不为所动,依旧一动不动。
第二天夜里,“独眼龙”上吊自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