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妆误
作者:文如锦
分类:古言架空
字数:521373
本作品由传奇中文网首发,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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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北宋仁宗明道元年。
“不好了,不好了。皇后娘娘把皇上给打了。”尚美人的宫女粹心一路嚷着从崇庆殿跑了出去。
粹心这一嚷,合宫皆惊,宫人们聚在崇庆殿外的宫阶下口耳交接地私相议论着。
“咦,怎么回事啊,皇上近来不是很宠尚美人么?今日竟不替尚美人解围。”
“不知道啊,皇后也真是胆子大,连皇上也敢打。”
“皇后啊,还不是仗着她娘家,还有太后宠着她。”
“你们说,皇后娘娘生得那么美,仙女似的,平日却笑也不大笑,与皇上也别别扭扭的,该不会是皇后娘娘不喜欢皇上吧。”
“你可别再胡说了,被主子们听到了不是玩的。”
“这会儿一个个的都顾着看热闹呢,哪会有人来理会咱们啊。”
“唉,这小两口终于又闹上了,总比一直僵着好啊。”几个年长些的宫人,相视一笑,欣慰道。
崇庆殿内,年轻俊朗皇帝正捂着右脸怔怔地看着皇后,皇后亦望着皇帝,她俏脸飞红,目光又气又羞,还有些委屈,旁边是哭作了一团的尚美人。
原来这日一早,尚美人便来崇庆殿哭闹,说是皇后克扣了她的月俸,她拉着皇后的袖子哭哭啼啼地纠缠不休,皇后急怒之下便欲出手教训她,皇帝碰巧来崇庆殿,就撞见了这一幕,他欲出手阻拦,皇后的那一巴掌竟正正地落到了他的脸上,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或者,既是故意,也是无心吧。
三个人就这样僵着,尚美人拉住了皇帝的袖子,哭地越发厉害了,皇帝却不顾她,只是定定地望着皇后,望了一会儿,他的脸竟红了,一转身,逃也似地跑了。
皇帝自崇庆殿出来,正撞上了殿外聚集的宫人们,宫人们见皇帝来了,皆敛目雀立,不敢再多话。这时候,粹心见皇帝只身出来,并未带上尚美人,心下骇异,她忙迎过来跪倒在了皇帝身旁,她牵着皇帝的袖子,纠缠道:“皇上,平日里您最宠我们美人了,这次可要为她做主啊。”
皇帝将粹心甩开,看也不看她,他走出去几步,又偏过头威怒交加地厉声道:“凡有胡言乱语,妄议皇后的,全都给朕杖责三十。”说罢,皇帝就大步流星地走了,丢下一地的宫人,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不大一会儿,此事便传遍了合宫上下了,太后也听说了,她不仅不怪罪皇后,还派了她的贴身侍女云舒送了些延佑宫小厨房炖的桃花姬给皇后,以示安慰。
原来这仁宗皇帝,十二岁登基以来,始终是由刘太后垂帘听政,二十一岁才正式亲政。但因着他自幼聪颖好学,登基后更是勤勤恳恳,是故虽然还年轻,已是百官信服四海归心了。而皇后郭氏,她与皇帝同龄,乳名绾绾,是开国勋臣平卢节度使郭崇的孙女,宁海侯郭允恭的嫡长女,出生高贵且天生丽质,自幼被郭允恭夫妇视为掌上明珠,养得极娇。她既聪慧又有才情,琴棋书画,诗词曲赋,甚至于是舞蹈弦歌都颇擅长,十二岁入宫参选后妃时已是出落得光彩照人了。那日紫宸殿内所有来参选后妃的官家女孩儿皆敛目颔首,一副羞怯小心的样子,唯有郭绾绾,抬着一双明亮的眸子,骄傲地望着御座上丰神秀美的少年皇帝。只这一望,皇帝便痴了,动也不动地,目光只停在郭绾绾那里。太后瞧在眼中,也觉得与这女孩很合眼缘。就这样,郭绾绾就被选为了皇后,离开生养之所江宁进入后宫,才只十二岁。帝后婚后的数年,两小无猜,恩爱甚笃。皇后秉性纯真,皇帝对她只是一味地宠惯爱护。后内宫渐渐充实,皇帝也就乱花迷眼,奈何皇后高傲痴情,难容六宫粉黛分宠,长此以往竟对皇帝有了心结了。天圣七年,皇帝只略责了她几句,她便狠了心,再不理皇帝了。二人如此情状,已经两年多了。
尚美人尚婉言,伎人出身,柳腰纤细,长袖善舞,天圣九年,因一舞《西洲曲》见幸于帝,初为才人,后擢为美人,因得宠而忘形,渐渐不把后宫众人甚至皇后放在眼中。
夜深了,月上帘栊,御书房里的灯还亮着,已经亮了很久了。皇帝像往常那样批阅着奏折,却始终无法静下心来。他一笔一笔地划着,不知过了多久,那纸上已落了无数个“绾”字了,“绾绾。”他轻柔地唤了一声,眼里含了温蕴苦涩的情。殿宇里的灯火寂寂的,只有“呼呼”的风声回应着他,他只得怅怅地苦笑着。那珠帘“叮铃”一响,他一抬头,仿佛是她昔日的笑靥碎在了他的唇边。
“唉。“他叹了口气,将朱笔一扔站了起来,来来回回地独自踱步着,抬头望见帘外的月色,心头怅怅的。他抬起手来摸摸自己的右脸颊,那是皇后打到他的地方,不知道,她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可好受了一些了?想着想着,他突然很想去看看她,正准备唤人,方才想起来,已是深夜了。呵,他苦笑了一声,坐回椅子上,重又翻开了奏折。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不知道,崇庆殿里的月色,是否也是这般清寒惆怅。
第二天一早,皇帝依时去上朝,他端坐在御座上,眉头微蹙,清隽的面孔里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他十二岁登基,始终由刘太后垂帘听政,二十一岁才正式亲政。但因着他自幼聪颖好学,登基后更是勤勤恳恳,是故虽然还年轻,已是百官信服四海归心了。
这天的朝堂一如既往地热闹,又是黄河决堤,又是淮南水路修峻,又是边境难民涌入内地。皇帝翻弄着御案上堆叠的奏折,对方才上奏的几件大事已经暗暗有了定夺。
就在这时候,观文殿学士吕夷简双手执着谏板,从队伍里迈步而出,正声说道:“臣有本要奏。”
“吕爱卿何事啊?”皇帝微倾着身子,一面轻按着太阳穴,一面缓缓地抬起头来。
“皇上,臣听闻,昨日皇后在争执中误伤了皇上。虽是误伤,但皇上乃万金之躯,皇后此举仍是失仪。皇后乃国母,失仪如此又如何母仪天下,且皇后多年无子,臣上书,请皇上废后,另立贤淑以正妇德。”吕夷简此言一出,朝堂上下一阵哗然,连皇帝也倍感震惊,当即睁大了眼睛直起了身子。
“吕大人此言不妥,皇后出身高贵,大方端正,多年来管理后宫事宜井井有条,怎可因此无心之失便行废后之举。”说话的是秘书阁校理范仲淹。
“范大人此言差矣,误伤天子怎是小过。”吕夷简对范仲淹的话不以为然,甚至咄咄道:“在下知道范大人与皇后的父亲宁海侯有旧,但范大人也不能因私忘公啊。”
“你。”范仲淹被气得涨红了脸,说不上话来。
接着朝臣们又纷纷进言争执了起来,总是反对吕夷简的人多,但吕夷简巧言善辩,反对之言都被他一一回击了。
皇帝听朝臣们争得面红耳赤的,“废后”这两个字便如针尖一般扎着他的心口,让他听了极为不快,他几欲发作,临朝十年来,他还从未像今日这般烦躁过。皇帝轻抚着昨日皇后打过的地方,只觉心口灼灼,终于稍稍平复定了起伏的心绪。
“好了。”皇帝抬高了声气,严肃道:“吕爱卿,这是朕的家事,不宜在朝堂上讨论。此事是朕有错在前,皇后是无心之失,并无失德之处,吕爱卿也好,其他诸卿也好,都不要再说废后的话了。”
“可是,皇上。”吕夷简又抬起了谏板,想要说什么。
“吕爱卿,朕与皇后,这是朕的闺阁之事,你也要管么?”说到“闺阁之事”,皇帝的嘴角边浮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不过这笑极浅,只有离他最近的陈公公才看得到。
“皇上。”吕夷简显然没想到皇帝会如此回护皇后,他举着谏板立在那里,那脸色极是尴尬难堪,但他犹然故作镇定,平视着皇帝的眼睛。
“好了,吕爱卿。你是观文殿学士,你与其来干预朕的家事,不如多花些心思在黄河决堤难民安置的事情。”皇帝坚定了语气,更显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若是诸卿没有旁的事,那今日就退朝吧。”过了一会儿,皇帝看群臣安静了下来,吕夷简也不再说话了,便说道。
散朝后,皇帝照例是先去后殿将这里三层外三层的朝服换下。
“官家昨夜又是改奏折到很晚,今天瞧着精神有些不好呢,要不要传太医来看看。”陈公公在一旁一边接着皇帝换下来的朝服,一边说着。
“勤政是做皇帝的本分,朕可没有这么娇弱。”皇帝望着陈公公笑道,他知道陈公公是真宗皇帝身边的旧人,自他幼时起就服侍在侧,这老人家对自己当真是一片真心实意的关怀,故而他也从不对陈公公端着皇帝的架子。
“官家,还是回御书房么?”待到皇帝换好了常服,陈公公又问道。
“唔。”皇帝立在那里,面有踌躇。
看着皇帝不决的脸色,陈公公忙说道:“官家,今天一早崇庆殿的晴柔姑娘就偷偷派人来告诉奴才,说皇后娘娘病了,有些不大好呢,官家要去看看么?”
皇帝听了,又惊又忧,他忙应道:“那就去看看吧。”
崇庆殿的宫人们远远地见到皇帝来了,忙进去通禀。皇帝也不等皇后来接驾,直直地就向着内殿走了进去。
就在皇帝往里面走的时候,皇后的贴身侍女晴柔突然奔了出来,她跪倒在皇帝身前,泪眼盈盈地说道:“皇上,皇后娘娘本来是要亲自出来接驾的,但娘娘昨夜着了凉,身子不适,方才更衣又折腾了一会儿,忽然就晕倒了,这才叫皇上久等了。”
“晕了,怎么回事?”皇帝说着就加快了脚步,大步地向里面步去,眉心结作了一团。
“娘娘昨晚一夜,一夜都没有盖被子,穿着白天的薄衫,和衣睡了一晚。”晴柔小跑着应道。
皇帝一听,便知道皇后也同他一样,一夜难平,心里既着急,又有些甜甜的安慰和喜悦,他问道:“传太医了么?”
晴柔摇摇头回道:“还没有。”
“好,那就先不忙,朕先去瞧瞧。”说着,皇帝已经走进了内殿,隔着屏风,他看到皇后躺在床上,碧漪在一旁轻手轻脚地将她刚刚穿好的衣服换下来。
皇帝一个人走到床边,他朝碧漪使了个眼色,碧漪也就退出去了。
床边搭着皇后刚刚换下来的墨绿金线丝菊对襟衫,白色洒金妆花褶裙,皇帝坐到床边,只见皇后面容憔悴,眉心紧锁,双目下有淡淡的泪痕,她贴身穿着水绿色抹胸和素地蚕丝衫,头上的月牙髻还未来得及卸去,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
“绾绾。”他不自禁地唤了一声。绾绾是皇后的小字,大婚之夜,她伏在他的膝头,将那首诗轻声念给他听—“侬既剪云鬓,郎亦分发丝。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这些年,他一直将这句诗记在心上,想到这里,他不禁伸出手去。就在他指尖与她面颊触碰的刹那,她醒了过来。
“祯。”她方欲唤什么,又收了回去,改口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的声音很微弱,目光也飘飘然的。
“朕,来看看你,你,怎么又胡闹了?”皇帝的语气虽平淡,眼神却蕴藉伤感。
“我胡闹,你又恼我了么?”皇后低垂着眉目问道,语气中尽是委屈。
“朕没有,朕从来,也没有真的恼过你啊。”皇帝一面说着,一面抚了抚她的面颊,柔声道:“你好好歇着吧,朕这就传太医来看你,以后,可不许这样作践自己的身体了。”
“皇上,我,我。”皇后轻轻地抓住了皇帝放在她脸上的那只手,双眉微颦,眼里有了莹然的泪意。
“朕现在还有些事,大臣们都在御书房等着呢,晚点再来看你,你安心歇着吧。”皇帝又抚了抚她的面颊,向她温柔地笑了笑,才转身走了出去。
“皇上,昨夜娘娘写了大半夜的字,一张一张的写的都是一样的字,皇上要去看看么?”晴柔见皇帝走出了寝殿,便上前问道。
“好,好啊。”皇帝想了想应道。
晴柔带着皇帝去了皇后的小书房,那案上胡乱着堆满了宣纸,皇帝拿起一张来看,写的原来是李后主的一句词——“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皇后在书法上颇有造诣,那字体既有魏碑的舒展,又有怀体的飘逸,笔走龙蛇之余兼有女子的清神秀骨。皇帝看了看,其余的纸上也是一样的写了这句词,他仔细打量着,这些字于钩撇转折处笔锋多有不尽之处,墨水也不得淋漓,显见得下笔的人心中自有一番郁塞。想起皇后的病容,他既怜惜心痛又愧悔交加。看了好一会儿,他从这纸堆中挑了一张袖在怀里,方才离去。
月上柳梢,花影侵衣,汴京城入了夜。
观文殿学士吕夷简,换去官服,乘一顶寻常小轿,去往汴京城最热闹的花街柳巷红袖里。吕夷简出身书香世家,历官已经两朝。其叔父是前朝司空吕蒙正,他少年及第意气风发,多年来为官也勤谨清正,受到仁宗皇帝的倚重,也颇得刘太后的赏识。他四十余岁的年纪,身形高挑瘦削,面孔白净修长,两撇胡须更添了几分斯文之气。他穿了一身绛紫色团花软缎袍,手里把玩着一颗盈碧欲滴的翠玉扳指,头山带着镶了玉环的网纱,神情倦倦地靠在车上。这一身慵懒富贵的气息,很像是个闲散的世家子弟,而非世代簪缨日理万机的朝廷重臣。
避人耳目一般的,吕夷简的小轿到了红袖里便直接行到了了良月斋的后门,吕夷简下得轿来,便径直穿过天井上了二楼。
“吕大人来了,我家小姐已经等候多时了。”见得吕夷简来,一个身着绿衫,头梳双环,年约十四五的小丫鬟便迎上来引他进了一间房间。这房间虽不大,却布置得极用心,粉晶珠帘泠泠地想着,箜篌上雕漆凤凰栩栩如生,碧璃炉中鳄梨香清甜扑鼻,
“吕大人先坐坐,我家小姐去更衣了,这就来。”那绿衫少女奉上一盏香茗后,便出去了。
这茶盏烧作枯荷状,底料是钧白瓷,茶汤清澈见底,碧色冽冽,吕夷简摇着头笑了笑,并不去饮。
“怎么,吕大人,今日的茶不合心意?”说话的是个绝色妙人,娇声呖呖醉骨如酥,吕夷简循声望去,只见这女郎正从一扇半月形的雕花木门里走进屋来。她将头发斜挽在右耳边,髻底垂下一条长长的分肖,盈盈一笑,露出一对梨涡,左眼下一颗米粒大的红痣如清泪欲坠。
“梨娘,你来了。”吕夷简招呼道,原来这女子便是良月斋的头牌白梨娘,也是吕夷简的红颜知己。
“瞧大人的样子,好像是很不高兴呢。”梨娘坐到吕夷简的身旁,柔声说道。
“今日,我在朝上碰了皇上好大一颗钉子,自然是有些不得意了。”吕夷简闷闷地说道。
“哦,因为什么事呢?”梨娘低下头去剥柑橘,不动声色地问着。吕夷简便将朝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与梨娘听。
“就为这个啊,大人也莫怪。这男女之情不是国家大事,看似简单却极为复杂。皇上心底的情,大人们又怎能看得清呢。”梨娘依旧是温柔地笑着,将一瓣剥好的柑橘递到吕夷简的嘴边。
吕夷简苦笑着接过那瓣橘子,摇了摇头说道:“皇上爱谁宠谁,我原不关心,只是皇后的父亲,还有秘书阁校理范仲淹,以及富弼等人,他们存了心要弄什么‘新政’,我绝不能赞同。郭家势力庞大,本以为这次是个机会,唉,唉。”
“大人,且饮了这茶,暂忘了这些烦恼事吧。”梨娘柔声劝道:“这茶是取窖藏雪水和新鲜薄荷煎煮两个时辰后又佐以雪蜜而成的,最是清心宁神。”
吕夷简将茶盏托在手中,只饮了两口便又放了下来,依旧是一副不乐的神情。
梨娘自知劝也无益,便也不再劝了。她款款起身,从妆奁里取出一封信笺,双手呈给吕夷简,说道:“这是曹玘曹大人上次来良月斋,托我交给大人的。”
“好,有劳你了。”吕夷简将信封接过来,也不看,直接塞进了袖底。他面向窗外,目光茫茫的,过了一会儿倦倦地说道:“梨娘,我有些累了,给我弹支曲子吧。”
“嗯。”梨娘点了点头便坐到箜篌旁,轻拢慢捻,款促冰弦。
“烟漠漠,雨凄凄,岸花零落鹧鸪啼。
远客扁舟临野渡,思乡处,潮退水平春色暮。
云带雨,浪迎风,钓翁回棹碧湾中。
春酒相熟鲈鱼美,谁同醉,揽却扁舟篷底睡。”
梨娘婉转地唱着,月上中天,雾湿帘幕,听曲的人已经有了困意。巷陌如洗,更声漏断,汴京城的夜也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