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小姐,夜已经很深了,歇了吧!”
“嗯,你去睡吧!”一只泛着羊脂玉光泽的柔荑拾起桌上的雕花象牙小棍轻轻拨弄着螭纹漆金烛台上的灯芯,旋即室内的光线又亮了几分,合着轻薄如蝉翼的绉纱窗帘和屋内粉色的重重帷幔,满室摇曳着女子深闺温馨的柔光。
“小姐,那你早点睡,别看太晚了!”说话的人含着一丝淡淡的无奈阖上了房门,随着一声脆响,门扇合拢,一截嫩绿的裙角被夹住了。于是,那扇雕着翠竹黄鹂的柏木门又被轻轻地打开。桌前的人好奇地回头张望,门外的人调皮地笑笑又轻轻阖上了门。等她回身再看书时,感觉刚才有一阵风吹过,虽然风动窗棂的响声已经停止,但桌前的烛火却摇曳不停。她没有多想,继续读那首词:“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哎!”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首词乃宋朝抗金名将岳飞所作的《小重山》,词的上阕写作者深夜梦回的抑郁心情,通过隔帘望空中朦胧月色一句,可以看出他壮志难伸的孤愤之意;下阕以“归山松竹老”比喻故乡盼归人和作者急欲收复中原的心情;欲将三句,以“高山流水”、知音难觅的比喻,强烈表达了作者的抗金主张。
其时,岳飞为奸相秦桧所害,惨死风波亭,事情已过去了近十年。然而民间对岳飞的义举极为推崇,虽然公开场合吟咏岳词视为禁忌,但是有识之士依然对其人其作深切地歌颂。
灯下读书的女子乃是成都富户苏府的大小姐,自小在父亲的教育下,对于忠义侠烈格外推崇。因为喜好诗文,她常常看书至深夜。
突然,一个陌生年轻男子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仿如溪流淌过青石:“人悄悄,窗外月胧明。”女子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窗外,果有一弯眉月悄挂枝头。
不对,她立马回身,罗帐低垂的榻前赫然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男子,棱角分明的脸庞,剑眉星目,高鼻广颐,头发整束,一身黑衣劲装,腰间系着红色滚金边的腰带,对襟亦是红底金边,衬得整个人英姿勃发又不失风流气度。女子这一惊非同小可。想这深宅大院楼阁垂垂,况满宅护院就二十几人,何以会闯入一个陌生人而不察。瞬息之间,她已转了几番心思,此人武艺高强,自己即便呼救,护院也来不及,不若先不要惊动他,回头见机行事。
于是,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静静地凝视着眼前人。幸而那人立马打破了这僵持的局面。他双手一拱微微弯腰作了个揖,声音清朗:“我不是坏人,还请姑娘救命。”一番举止不卑不亢,哪里像是求救的模样,但他神情诚恳又不似作伪。男子直起身,苏小姐忽然瞥见他左颈处有道两寸长的红痕,不仔细还看不出来,这瘢痕生在这样一个标致俊俏的人物身上确实有些美中不足。
苏小姐为怕失礼,瞥了一眼便挪开了目光。也不知她是真心还是敷衍,竟轻轻“嗯”了一声,并示意他在桌边的一张八角漆雕圆凳上坐下。男子一喜,却见苏小姐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继续埋头看书,手中却不由自主地将一只毛笔握得紧了。男子瞧她故作轻松,想到自己终是唐突,反倒拘谨起来,为免尴尬,便找话来说:“姑娘方才念的可是岳元帅的《小重山》?”其时,官府对民间怀念岳飞着力打击,苏小姐不明其意,只得反问道:“是又怎的?”那男子闻言,直盯着她,目不转睛地问道:“你可知,朝廷极力打压民间怀念岳元帅的举动,你家中竟敢私藏岳词?”
苏小姐心惊,见他气质卓然,倒不似一般的江湖莽汉。一时间思绪纷转,竟不知如何作答,只得敷衍道:“诗书无对错,不过闲暇随意看看罢了。倒是你,既知此词,想是烂熟于心了吧?”言毕,冷冷看着男子,看他如何作答。
男子闻言,却避开她的目光:“何止烂熟于心......”说完轻轻叹了口气,几不可闻。复又挑衅地问道:“听小姐的口气,私藏禁书却不以为意,想是对岳元帅收复失地的主张也是认同的吧?”
苏小姐虽是闺中弱质,但对于基本的是非大义却毫不含糊,当下她的脸色已经掩饰不住,索性昂着头,神色凛然:“岳元帅是为国为民的大英雄,收复失地是人心所向,我虽不懂什么政治,却明白自己的国土寸土必守、寸土必争的道理。朝廷是禁谈岳元帅,可禁不了千千万万大宋儿女怀念岳元帅的心,禁不了有血性的大宋子民收复河朔的心。”
男子哑口无言,神色变得极为复杂,喃喃道:“怀念他?都怀念他!”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变得深沉起来,隐隐露出痛苦之色:“想当年,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到而今,兵安在,民安在,元帅安在?”说着下意识地握紧拳头。苏小姐一听,此乃化用岳飞《满江红》的词意,仿佛他是在问自己,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苏小姐见他神色有异,心中起疑:“你?”正想问他是什么人,却被打断:“想不到姑娘一介女流,竟也有这等见识!比之那些媚外求荣的须眉还有气节!请受我一拜!”当即站起,脸色已是肃然起敬,弯腰深深行了个大礼。苏苏更奇。
忽然,前院响起了嘈杂的人声,有争执又有吆喝。苏小姐和那男子几乎同时站起身来,她快步向门口走去。走到一半,被男子轻声喊住:“姑娘?”声音似恳求似探询。苏小姐见他神情痛苦,不知何故竟动了恻隐之心,思量片刻,侧身对他点点头,快步打开房门。男子立马隐身墙角的帷幔之后。
“小碧,发生什么事了?”
“小姐,我好像听到像是官府的人吵吵嚷嚷要进来,被齐大哥挡在了外面。”
“去看看。”苏小姐说完关上房门。
未几,那唤作小碧的女子匆匆跑来,敲开房门,“小姐,那群官兵进来了,说是搜查朝廷钦犯,不过老爷已经过去了。”
“嗯,我知道了。”关了门,男子已从帷幔下走出来,神色有些紧张,直盯着门口看。耳听得官兵的吵嚷越来越近,堪堪已进了这重重后院,桌上的蜡烛忽然绽开烛泪,一声极低的脆响令那男子的眉梢立马挑动了下。屋里的气氛紧张得有些凝重,似乎连这女子也受到了感染,鼻尖沁出细细的汗珠。
“军爷,这是女眷住的地方,你们这样擅闯怕是不妥吧!”苏老爷的声音冷峻而气愤。
“老爷子,若是钦犯逃到了女眷房里,怕是更不妥吧!”声音有如枭鸣,口气倨傲。
“你们没有搜查令就这样擅闯民宅,明日我定会禀告知府大人。”苏老爷语音加重。嘈嘈切切的人声以及众人走路的刷刷声,合着兵士腰间兵刃的撞击声,令这一个清冷的月夜显得莫名的烦躁。听声音众人几乎已经到了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