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人总有一代人的故事。可是到了最后，老马却跟马方说，他在铝厂的这些年，没有故事，没有任何故事。马方听了心里一片荒凉。马方在这个即将离别的**子第一次格外认**的审视他的师傅。老马眼睛上那两撇漂亮的剑眉早已不再浓黑。

马方在老马家里见过一次他年轻时的照片。虽然只是一张黑白照片，却依然挡不住那直线上扬的浓黑眉毛散发出的雄伟气势。马方常常幻想老马刚出生第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眉毛究竟是什么样子。

“你傻啊，刚出生的婴儿有什么眉毛，即使有，也顶多只是淡淡的一撮毛而已。对了，我忘了，你自己还没有孩子呢。不对，你还没结婚呢。有对象了吗？”

这是老马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事情，当然，也是马方最避之不及的话题。

五十年前，那时老马肯定没有婴儿照，而他的父母如今也早已去世。至于别的亲戚，肯定也不会有人在意老马出生时的眉毛。这注定是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题。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记得老马刚出生时的样子。在这个世界上，也将没有人记得老马在铝厂的故事。老马即将背井离乡，去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最终也将无可避免的客死他乡。他将被这个世界慢慢遗忘。

想到这，马方不但心里荒凉，身体也开始荒凉。于是瞬时起了满身的**皮疙瘩，妄图在这片一望无际的荒凉感中增加些许生机。

马方害怕等到自己老去的那一天也会像师傅这样，心平气和的说，我在铝厂这些年，没有故事，没有任何故事。

“像我这把年纪，应该考虑的不是出生，而是死。我不想死的太早，当然也别太晚了。再活个二十年，我这辈子就够了。”老马仍然心平气和的说。

所以老马辞职了，他不想一个人死的太窝囊。他将跟随他的女儿女婿去千里之外的北京定居。老马给女儿算过一笔账，前十五年他替他们小两口看孩子，后五年他们一家人伺候他到死。老马最后补充道，很划算的。可老**女婿是学医的，他凭着职业嗅觉判断后面这个数字可能不止五年，或许更长。可老**女儿是学会计的，仅仅花了一个月就把这笔账算得清楚。只要超的时间不长，还是很划算的。

你来吧。正在坐月子的老马女儿估计身体还很虚弱，语气里极尽软绵无力。

老马把手轻轻搭在马方的肩上，问他北京怎么样。老**眼睛里像是揉进了铝箔，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马方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初去北京找工作时的样子。“北京可是个好地方，可惜我在北京只顾着上班了，好地方没玩出好来，你去了之后可要好好的转转。”

“北京那边气候怎么样，冬天冷不冷，是不是也像咱渤海**经常刮大风？”

“北京空气不好吧，听说雾霾严重的很。还有，那边的人一般吃馒头还是米饭？”

“北京的治安好吗？你在北京丢过东西没？”

马方惊讶于年近半百的老马仍像个孩子般有如此大的好奇心。**是返老还童了。马方在北京三四年，从未考虑过这些问题。这些幼稚的问题不值得考虑，也没必要考虑。

马方**正关心的是老马在铝厂这些年的故事。将近二十年的铝厂生涯，难道就没有些惊心动魄，或是终生难忘的故事？

老马还是那句话，没有故事，没有任何故事。

马方不信。老**眉毛就有个离奇故事。

五年前的某一个烈**炎炎的中午，老马去蒸发车间帮忙卸碱。把袋装的氢氧化钠颗粒从铲车上丢到地上，然后抬到地沟两旁码好，再用刀片在袋子上划一个长长口子，最后把氢氧化钠颗粒洒进流淌着碱液的地沟。

当时老马和**四个人正蹲在地上划码在底层的袋子，突然从头顶上方哗啦啦的飘下一些氢氧化钠颗粒，不偏不斜正好落在他们的脑门上。脑门上有汗，氢氧化钠颗粒遇水立刻碱性大发。他们拔腿就往附近的应急水源跑，可惜已经太晚。所有人的眼睛都流进了碱液，除了老马。

当时此事轰动一时，搞到集团副总都赶来慰问。出院的时候，**四个人都已失明，而老马只是被烧掉了眉毛。集团副总很是纳闷。主治医生解释说，是他的浓密的眉毛挡住了往下流的碱液，保护了眼睛。副总又问，他这是什么眉毛？医生坚定的回答，剑眉。

从此老马有了新外号，剑眉这个称呼也随之传遍整个渤海铝业公司。那段时间，老马成了厂里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人人见了他的眉毛都会多瞅上几眼，夸上几句。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妇女，啧啧之声不绝于耳。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眉毛本就是用来保护眼睛的，好看不好看管什么用。”老马没有受宠若惊，反而有些不厌其烦。

老**同事们听不下去了。“女人的**房本是用来喂**的，男人的二弟本是用来生孩子的，可是越大越好，好看就是管用。”老马被驳得哑口无言。

如今早已没有人再管老马叫剑眉，虽然仅仅过了五年的时间。若不是马方天生好打听新鲜事，或许这件事再也不会被人提起。

离别那天，师徒两人没有讲太多的话。老**兴致很高，主要是马方懒得跟他介绍北京。与北京的气候和生活习惯相**，他更愿意讲高楼大厦和名胜古迹。可老**反应不是很大。

马方只知道老马要去北京享受天伦之乐，却不知他早晚有一天将要死在北京。老马这是在提前打听自己的棺材呢。

别人都说他俩这对儿师徒太般配，一个老马和一个小马，就像天生注定似的。后来别人又说马方和曹喻林做师徒不合适，一个是马，一个是**。马是要吃**的，天敌怎么做师徒。

老马刚走，马方就做了师傅。他的徒弟叫曹喻林，这是他的第一个徒弟，也是最后一个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