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驾机飞行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记忆犹新，不仅仅是飞行本身，还有飞行之外鲜为人知的事情。

开飞前夜，我仰望星空，翻来覆去睡不着。其实，我们四中队的六名学员都没睡，都盼着天快亮。那时，我们都十七、八岁，对飞行充满了渴望和期盼。

二道**地处祖国的东北，即使是冬季，天亮的也很早。凌晨3点半，飞行一大队的二层小红楼里一片沉静。突然，起床铃声急促地响起。随即，值班的周文彬大队长亮开他那浑厚高亢的大嗓门奋力高呼：

“**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家已经习惯了大队长早晨起床的口号声，因为今天是新学员的开飞**，那口号声就愈加显得高亢有力，意味深长。

我们四班的六名学员听到铃声和口号声，迅速把被子一掀，个个做鲤鱼打挺，弹离床位，穿着裤衩背心，立正站在床边，一字排开。我们班的早请示开始了。

班长黄明**昂首挺胸，举手高呼：“**万岁！”

我们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班长高呼：“祝我们伟大领袖**——”

我们齐呼：“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班长又高呼：“祝我们敬爱的林**——”

我们又齐呼：“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接着，班长带我们背诵**语录。班长背诵道：“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班长起个头，我们就齐声背诵起来。

然后，班长又带领我们高唱**语录歌。班长打着拍子起头：“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预备——唱。”我们就扯开嗓门唱起来：“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产**，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

班长带领我们早请示已轻车熟路，游刃有余。班长聪明，口才好，讲用会上总是第一个发言，说的头头是道，我们都佩服他。

早请示结束了，班长下达口令：“立即着装、洗漱，动作要快！”

我们迅速穿上飞行服，端起脸盆就往外跑，去卫生间解手，洗漱。二楼卫生间人满为患，三中队、四中队的飞行干部、飞行教员、飞行学员，都拥了进来，一片紧张和忙乱，刷牙声、脸盆碰撞声和哗哗的**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

回到房间，我们端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开始“雷打不动”的“天天读”。平**，大家会像念**一样把《为**服务》或《纪念白求恩》或《愚公移山》从头至尾一字不落地背诵一遍。今天是开飞**，自然就有些不同。班长变了一种形式，让李小响用评剧曲**大家唱《为**服务》。李小响的父母都是县评剧团演员，1964年去北京参加过全国会演还得过奖。李小响评剧唱得很有味，他教我们唱完一段，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嚷起来：“会了，会了，一起唱吧。”于是，班长就让大家一起唱。一唱，很齐，调也很正，竟成功了。唱完，班长听了很满意，挥着手臂说：“今天是开飞的**子，有纪念意义，每人写一篇学习心得，留做纪念。”

我们伏在床头柜上写起来，一片沙沙沙的钢笔划纸声，看来人人都有很多心里话要向**说。

早餐的铃声终于响了。黄明**带领我们迅速跑步到楼下**场**。飞行一大队的四个中队排成四列横队，横队前面是飞行干部和飞行教员，后面是飞行学员。

气温零下40度，滴水成冰。我们头戴绿色栽绒棉帽，身着棕色毛领棉皮飞行服，手戴麂皮羊毛飞行手套，脚穿没膝黑色狗毛飞行靴，依然挡不住三九严寒，人人都不停地在跺脚，活动身体，增加热量。

周文彬大队长笔直地站在队前，精神饱满，目光如炬，从左到右打量一遍队伍，扯着长音高喊：“立正！”

我们齐呼：“立场坚定！”

周文彬高喊：“向右看齐！”

我们齐呼：“保卫**！”

周文彬高喊：“向左看齐！”

我们齐呼：“紧跟**！”

周文彬高喊：“向中看齐！”

我们齐呼：“忠于**！”

周文彬高喊：“向前看！”

我们齐呼：“放眼世界！”

周文彬高喊：“向左转！”

我们齐呼：“**美帝！”

周文彬高喊：“向右转！”

我们齐呼：“**苏修！”

周文彬高喊：“向后转！”

我们齐呼：“****派！”

周文彬用口令整理完队伍，接下来就是全大队的“三敬三祝”，我们迅速从右衣兜里拿出红塑料皮的**语录本，用右手握在胸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周文彬大队长。

大队长见大家已经做好准备，就把**语录举过头顶，一边有节奏地挥动，一边高喊：“祝敬爱的伟大领袖**——”

我们也把语录本举过头顶，一边有节奏地挥动，一边有节奏地齐呼：“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班长黄明**不知是过于激动，还是有意为之，在大家齐呼完三句之后，又**出心裁地多喊了一句“万寿无疆！”显得很突兀。

大家都下意识地扭头去看黄明**，似乎他做错了什么。

黄明**站得笔挺，神情严肃，分明在告诉大家：“我没做错什么，不要用这种眼神瞅我。”

大队长脑袋反应极快，立刻从黄明**眼神中得到启示，高声说：“黄明**刚才给我们做出了榜样。这说明，他对**的感情**我们深，觉悟**我们高。我们的‘三敬三祝’随着形势的发展也要不断创新，从现在起，改成‘四敬四祝’，多向**献一份忠心。下面，我们重**。”说着，把语录本举过头顶，一边有地挥动，一边高喊：“祝敬爱的伟大领袖**——”

我们心领神会，也把语录本举过头顶，一边有节奏地挥动，一边有节奏地高声齐呼：“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队伍终于变成四路纵队，准备向空勤灶食堂进发。这时，我们四班的帅哥孙晓晖高举**像站在了队伍的最前面。那是一幅**身穿绿军装站在**层楼向**挥巨手的照片，照片左侧写着**的手书：“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帅，伟大的舵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队长发出了口令：“齐步走！”

我们在迈出左腿的同时，高声齐呼：“解放全球！”

队伍便迈着整齐的步伐，“刷、刷、刷”地向前行进。

从飞行一大队宿舍到空勤灶食堂，只有200多米的距离，一路口号震天，歌声嘹亮。在大队长的带领下，我们踏着步点，有节奏地高喊口号：“**美帝！**苏修！放眼世界！解放全球！”然后，大家又踏着步点，有节奏地高唱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我们四班六名学员在一个餐桌。餐桌中央摆着各式各样的调料瓶，还摆着一尊**像和一枚**语录牌，语录是那段耳熟能详的著名论断：“**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是**，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看了这条语录，我们活学活用，立竿见影，吃饭的速度大大加快，早餐一般3分钟之内解决战斗；即使是午餐和晚餐，面对着色、香、味具全的**鸭鱼肉山珍海味和十几种花样翻新的主食，我们也在5至10分钟内撤离饭桌，决不恋战。

吃过早餐，我们返回宿舍，拎上飞行帽、飞行图囊、风档**和杆舵**，蹬上敞篷“大解放”，直奔机场。

停机坪上，一排整齐的“初教-6”飞机已脱下衣裳，露出漂亮的绿色机体，机头印着白色号码，机身印着红色五角星和红旗，机械师穿着黑色粗布工作服正在紧张地忙碌。

我教员郑铁才从机械师手里接过一只大号杆刀，围绕飞机认**仔细地检查一圈，在机械师递过来的小本子上签了字。这时，我也把降落伞做了认**的检查。然后，我和教员同时穿伞上飞机。

我和教员进舱前齐呼：“**万岁！”随即跨进座舱，系好安全带，把脸转向塔台车，等待飞行指挥员的信号。

机场静极了。都在等待。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天空由深蓝一点一点地变成浅蓝，满天的星星渐渐隐去，一弯残月还挂在西天。远处，淡淡的炊烟袅袅升起。飞行指挥员终于举起了信号枪。只见三颗耀眼的绿色信号弹划过寂静的天空，画出三条美丽的弧线。顿时，停机坪上马达轰鸣，一架架飞机像怒吼的雄狮

试车完毕，十几架飞机依次滑行到预备起飞线。按当**的飞行计划，我和郑教员是第一个起飞。于是，我的飞机在地面滑行时，通过预备线的旗门时没有刹车，直接滑到了起飞线。

塔台车上的飞行指挥员是飞行副大队长孙玉来，平津战役从国民****部队**过来的，指挥飞行极有特色，语言富于诗情画意，还不乏幽默感。孙玉来手握话筒，望着东方遥远的地平线，先朗诵了一首诗：“一轮红**从东方地平线冉冉升起，霞光万道照亮了秀美如画的三江平原。我们**的**战士精神焕发，昂首阔步踏上了绿色的战鹰。此时此刻，箭在弦上，整装待发，准备在**蓝天上接受伟大领袖**的检阅。伟哉！壮哉！”

朗诵完毕，孙玉来用他那金属般的声音发出口令：“坚定正确的**方向，42——5号空域起飞！”

我扫了一眼塔台，回答：“42明白！”随即，把视线转移到正前方，望着远处的天地线，和教员同时松开刹车，加满油门。飞机在地面滑跑了一段距离便腾空而起，飞向了我渴望已久的蓝天。一时间，我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竟手足无措起来。

耳机里响起孙玉来的声音：“我们需要的是热烈而镇定的情绪，紧张而有秩序的工作。”

我猛然想起该收起落架了，急忙松开油门，伸手把起落架收起来。我的心好像平静了一些，眼睛向外望去。天空，湛蓝湛蓝。大地，雪白雪白。一条冰封的河流，弯弯曲曲伸向远方。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峦，无边无际的森林。再远处是辽阔无际的天地线。苍茫的天地之间，我驾驶的飞机像一只小燕在展翅翱翔。“蓝天，我来啦……”这一刻，我的眼睛竟有些湿润。

很快，我和教员驾机接近了5号空域。教员在后舱提醒我：“42，报告加入空域。”

我俯瞰着白雪皑皑的辽阔大地，正在心中感叹：“好一片北国风光，千里冰封，**雪飘……”听到后舱教员的口令，立刻按发射按钮，用洪亮的声音向塔台报告：“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竟折腰。42加入5号空域。”我引用了**诗词《沁园春· 雪》中的名句。

孙玉来回答：“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42可以加入5号空域。”孙玉来也引用了**《沁园春·雪》里的名句，对答如流，天衣无缝。

第一天的飞行课目是：感觉飞行。空中飞行时间30分钟。目的很简单，让我们新学员感觉飞机的安定性和**纵性，熟悉和适应空中环境。此外，后舱教员还要在空中考验新学员的胆量和身体。开始，教员**纵飞机做平飞、上升、下滑和小坡度转弯。时间飞到一半以后，教员把飞机高度爬升到2000米。我想，教员要做“螺旋”了。螺旋是一种异常的飞行状态，飞机一旦进入螺旋，就会头朝下垂直往地面坠落，若不能及时改出，就会导致机毁人亡。从前，不乏先例。抗美援朝空战中，就有飞行员意外进入螺旋没能改出而牺牲。我知道教员是要考验我的胆量。

教员和我作了简短的通话后，随即就把油门收光。刚才还轰鸣作响的飞机“呼噜”一声断了气，失去了动力，像一片枯萎的落叶在空飘飘摇摇。教员马上就要做那个令人恐怖的螺旋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有些紧张，还有些恐惧。

这时，耳机里又传来飞行指挥员孙玉来的声音：“我赞成这样的口号，叫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我更加紧张和恐怖，觉得自己**的要死了。否则，孙副大队长怎么能朗诵这句语录呢？

飞机的速度在迅速减小，教员不停地向后带杆，把机头拉得老高老高，在蓝天的衬托下，像一头刚跃出海面的巨鲸。我望着高高跃起的机头，恐怖极了，**想立刻放下机头，迅速加满油门，哀求教员不要做这个危险动作。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飞机一阵剧烈的颤抖，教员猛地把驾驶杆抱在怀里，同时，蹬左舵到底。飞机翅膀向左一栽歪，一个倒栽葱就扎了下去，一边**转，一边坠落，像一只正在高空中飞翔的鹰，突然被**击中了心脏，猛地停止飞翔，连跟头带把式地垂直往下扎。一瞬间，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做好和教员同归于尽的准备。心想：“后舱还有教员呢，要死一块死。”

不知转了多少度，也不知掉了多少米，只觉得教员猛然向前推杆，同时，蹬满右舵，飞机被改出来。当教员把俯冲的飞机拉出天地线时，我才睁开眼睛，急忙扫视一眼高度表，惊叹：“好厉害的螺旋啊！一眨眼就掉下去1200米。”

我惊出一身冷汗，有一种大难不死的庆幸。

教员问“怕吗？”

我高声回答：“不怕！”

教员又把高度爬到2000米，第二次考验我。

这次与前次如出一辙。教员收光油门时，我又紧张起来。飞机一栽歪，我又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教员又顺利改出，平安无事。

有了两次同样的体会，我的底气就足了，胆量也大了，请求道：“教员，我想自己**！”

教员说：“不用了。”

我知道自己的胆量关过了，心里有说不出高兴。

返航途中，我又听到了孙副大队长的声音：“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队万难，去争取胜利。”

我也在心里也默念着，好像有了心得体会。

第二次升空，教员开始考验我的身体，看我的平衡机能适不适应特技飞行。

碧空中，教员以娴熟的技艺大胆灵活地**纵飞机的杆、舵、油门，做出各种各样的特技动作：60度坡度盘旋，急上升转弯，俯冲，跃升，半**倒转，斤斗，半斤斗翻转，横**……飞机象矫健的雄鹰，在三维空间围绕着纵轴、横轴和立轴，迅速改变高度、速度和飞行状态，瞬息万变，让我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同时，我的胃肠也在翻江倒海，想吐。

教员做完一**作，问：“42身体如何？”

我回答：“很好。”

教员二话没说，就又做了一套特技动作，把高级特技的“**花形”、“漫**”和“双上升转弯”都做了。做到一半，我就觉得身体吃不消了，有一种精疲力竭的感觉，而且，胃里涌上来的东西已顶住了嗓子眼，随时可能吐出来。我已把飞行衬帽抽出来，随时准备接住呕吐出来的东西。

教员问：“42现在身体怎样？”

我含糊不清地回答：“没事。”

其实，我已经快吐了，恨不得立刻落到地面，然后，把肚子里的东西****吐出来。好在飞行时间已到，教员开始返航，我才松了一口气。

这时，耳机里又传来了孙副大队长的声音：“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也许是因为飞行任务完成了，我听完这段**语录，再也坚持不住了，“哇”地一声，吐了。吐完，心里痛快多了。但随之而来的担心又出现了，怕自己的身体适应不了飞行，更怕过不了身体关而停飞。

落地后，我才知道，我们四班的六名同学，有五名交了“公粮”。班里的文艺骨干李小响吐得最凶，飞行衬帽吐满了，两只飞行皮手套也吐满了，最后吐出来的都是绿水，差点没把肠子吐出来。

郑教员笑着对我说：“初次飞行，交‘公粮’是正常的。想当年，我也吐过。飞多了就适应了。”

听了教员这话，我知道自己的身体关也过了，一时说不出心里有多高兴，屁颠屁颠地给教员打加餐。

第一个飞行**，我们四班的六名学员，都闯过了胆量关和身体关。飞行一回来，我们就争先恐后地讲初上蓝天的感受，讲螺旋的有惊无险，讲交公粮的几个阶段，个个眉飞色舞，手舞足蹈，陶醉在飞行的惊险和艰难过后的愉悦之中，飞行之外的一切事情都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