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公岭

长篇小说

肖余良

上 篇

<一>

他早已苍老了。看上去，那枯瘦的脸面上，焦黑的皮儿在拉拉扯扯地浮现着，如绒皮般的蓬蓬松松，整个儿的脸上都是横七竖八的皱纹。看上去，好像经历了深秋季节酽霜重打的橘皮，结结巴巴的，又像山里人檐前挂着的那经过寒风染打浸泡的冬萝卜，萎萎蔫蔫的。从那脸上可以看出他年青时代的身体是多么的健壮和粗犷。他的一生，经历了多么深沉的艰辛与沧桑，经历了多少的磨难和酸苦。这张脸就凹凸与回放着他那一生的生活的历练与磨砺。是的，这就是时间对他的耗磨与刻划的结晶，或回放。还有，时间叫他那脑盖顶儿几乎秃颓得光光的，四周稀稀朗朗的白发，在硬梆梆的竖着铝镍丝一般。精心看上也活像深冬季节，山里早已燃尽的冬茅**而剩下的硬茎儿，在溯风里，顽强地抗争与延伸，或在诉说。那门牙早已缺了，张开嘴时，只露出如刚开始红的西红柿一般，那暗白色里夹杂着暗红色的牙龈与牙槽。讲起话来那唇边的皮儿在张张合合，巴巴拉拉，缩缩鼓鼓地，牵动着那刷把似的白胡子，在一戳一戳地蠕动。他那脊背早已驼着，显得十分的佝偻，走起路来，足儿在兴致地想用力向前跨去，可落地的时候只不过宽不了一拃那么长，而且看上去是多么的费力地掂量着路况。尽管在这时间的炼狱中，他将自己的青春韶华全都消磨在这山冲，在这雷公岭上。可他的意志与追求永远没有被吞噬、征服，他总觉得自己的一生虽然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坎坷坷，难难险险，可一切都没有白搭，没有碌碌无为，没有愧对自己的青春年华，是值得的。自己的一生就应该是这么去活，就活得有意义，有价值。他死后不久，在村支部办公室里，打开他曾经工作的抽屉里，那笔记本上的扉上就有两行这样的话：为了雷公岭，我就甘做一部山里的小土车，载着这里的山山岭岭，载着这里的今天和明天，只有这小土车不倒，我尽力地推着向前走，尽管全是弯弯曲曲的山路，但总有一天会走向大道……是的，他用自己一生的努力，践行了这一誓言。

你看，他抖抖擞擞地又一次艰难地爬上了雷公岭那最高的峰层，张大着那呆痴痴的眼珠儿一眨不眨地向远方眺望着，表模子一般。他鼓起了一把大勇气，站定着，如根立一般，手上的拐杖被扔掉在脚底下了，踏实在雷公庙早已坍倒的那颗大磢墩石上。他屹立在那儿，好像是一座巨大的雕塑。好久好久后，他用全身的力气，粗粗哑哑的声音，发出着雄壮而又颤威威的抗争般的长啸：“欧嘿。我们最终战胜了雷公神，我们是**正的主人了，我们是**正神了！科学一定最终要战胜迷信的！嘿——咳！”听上去无不叫人感触惊震，无不撼动山岳**月。这声音是多么矜持与顽强，雄壮与嘹壳。

你听，这声音在呼呼哗哗地扬起，哐哐当当地向远处散开。它越过了山顶直冲上了碧霄，在追逐着云彩，和着风一起追打着。转眼间，它又战战威威地沉落下来了，铿铿锵锵地沿着山岳激荡起来，如车轮似的在山谷里轰轰隆隆地**过去，又轰轰隆隆地**过来，叫山岗撼动起来了。

往西齐平着雷公岭的夕阳，血一样地吐过来了，炫晕着他的眼睛。碧绿碧绿的群峰，似乎是大海里跳动的浪花。此时的太阳似乎是一碗绿汤里煮着个**蛋。多美的景啊！多美的世界啊！人生又无奈地走去了一天。太阳明天一定会升起来，可许多人呢，包括他自己和别人也就好难说了！走下了那石墩，他便深深地而又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声音轻轻的，长拖着，好像这一口吐出的气就是一口他人生回首展望的浓缩出来的气流。好像这口气，就把他人生几十年漫长而又短暂的时间与思绪以及意志和**的磨损，全都吐出来了。也恰如电影机上的影带一般，将这些以及心底的全部紧紧粘合在胶卷上，在慢条斯理地咝咝啦啦的回转的在运动中吐展出来。他那**黑的额头，在恹恹地，无奈般地幌动着颤抖着——他早已患上了帕金森症。刚吐完这口后，他忙便深深地吸了口新鲜而又潮湿的空气。这时，那深深陷入眼眶的眼珠儿，如在泥窝里的田螺般，在艰难而又漫漫地动摆了几下，又动摆了几下，便开始用呆痴痴的目光审度着在阳光下跳动的群峰。他知道这儿都是峰簇岭拥，巨峰都磅礴入云，山壁都直劈窅然。全部村庄都被群山包围着，最高的山峰就是雷公岭。

雷公岭是多么的古苍与神秘，是多么的峥嵘而又磅礴。总使他有点儿终生难已认测出它的面目。这时，从山背那面渐起的山风时而轻悠悠地拥过来，扑呼着他的整个身儿；时而又呼啦啦地挤过来，摔打着远处深黛的群岭。他扶着眼前那颗苍翠的古松，也似乎**受不了这呼来奔去的风的戏弄，它时而向前面歪着，枝儿在拍拍打打招摆，又是一口风过来它刚来立着，又急匆匆地歪向另一边。就这样它歪着立着，立着歪着。他感叹着它的力量在大自然的面前是多么的渺小，多么样的可怜。他看着它，又看着它。他的心底里莫名其妙地涌上了一片无奈，一片痛楚、一片惆怅、一片惶惑，还夹杂着一点赧然。

他已经八十岁了，进入了耄耋之年。他觉得他自己现在的一切就如夕阳西下的这棵松树——是的，人生早就要该有个结论了。每当他回忆着他这一生往事的时候，那执衷不舍的追求与奋斗，总使得他有一种不寒而颤的感觉，也叫他自问着与自答着自己当初那种自强不息的力量与勇气是怎么得来的。当他回想他自己一生走过来的时候，就总觉得内**这么一个形象的道理在里面，一切正像那燃烧的火山一样，当喷发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它内心的力量是怎么样的强大，它内心的温度是怎样的炽热。当全都燃烧完毕后，一切都变得冷苍苍的时候了，眼前摆放着那无数的熔岩和火山灰时，这才会让自己才发出心底里的一片叹息，它们当初是怎么样在这煮沸的地壳里，突兀乱闯的岩层中涌呼出来的呢？它们怎么有这么大的力量和勇气呢？这么的力量和勇气怎么谁也阻挡不了它们呢？噢，他现在才知道，也只有现在才知道，一个人不管有多大的力量和勇气，以及热血和执着，到了要改变一种力量，一件自然形成的东西或力量，当然包括观念、认识、习惯什么的时候，就会自然觉得自己所负出的这一切都是多么的渺小和无能。要达到这一步也是很不容易的啊！正像当初这种力量和这种东西的形成一样，也都要经过漫长的时间，要付出巨大的勇气和毅力，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和血汗。也可能要用上几十年，乃至几代人的时间和努力。在这时，他又无端端地说上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当初坚持太阳系的学述的人，总**发现太阳系学述的人还要难。生活也就是这样，这也是一种**理。

这时，他把瘦嶙嶙的手从松树干上慢缓地收回来后，便轻轻地在无意或有意地往耳廓上去挪放着，一阵后，便拉扯了几下耳廓。他要做什么？他知道这耳廓的上面是用香火烙的印痕，精心地看上去就能分辨出来，这上面是一个****潦潦的“雷”字。他看到这个“雷” 字，摸到这个“雷”字，他的心里当然是**烫**烫的，他的记忆当然是豁亮豁亮的。不难怪他今天为什么要登上这倒塌的雷公庙上去发出这片惊人的啸声。这里就更足以说明了他是一个永不服老与追求**理的人。记得，他曾多次抗争着不准自己或别人在耳廓上烙上或要剐擦已被强行烙在上面的这屈辱的“雷”字的印记。可是，事情的发展不能顺到自己的意去发展，到后来不管怎样，可耳廓上这个“雷”字不但没有剐擦掉，不但没有阻止住大家不去烙了，反而让这事在人家的眼里还变得神圣和庄严起来，自己倒还成了冷眼和取笑的对象。雷公岭的大大小小，男男**也不曾想要去剐擦着这一烙印了，也不敢这么去做着。他们不敢谁还敢这么去做？这是一种威严！这是一种力量！做了是一种背叛，是雷公岭人所不能容**的。大家都会以目相仇，口珠笔伐的。大家都认为这样做着的人是对雷神的蔑渎和诋污，是德性的缺限和良知的缺失。是无知者。

他抬头看了看西边那融融暖暖的太阳后，没有再说什么了，也没有再想什么了，木桩般地站在那里，一切正像那坍倒的雷公庙前立着的大磉磴石一般。他没精打彩的情形再一次看着那落****的思念——早已在匆匆忙忙地向群山的深处默无声息地告别，回映的西天留下着一片无限的金光与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