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节

去找大妹的时候，左脚掉进污水沟；回来的时候，右脚掉进污水沟。这下好了，一双鞋子都脏了。鞋子外面脏了倒没有什么，冲洗一下就好了，最难受的是：鞋子里面也钻进了污泥。走路的时候，脚沾着鞋子里面的泥巴，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肚子饱了不唱歌了，这下就轮到脚板唱歌了。一路咕咕咕地走回工厂。

**昨天的运气好一些，冲凉的时候还有热水。接了满满一桶热水，洗了头，又美滋滋地洗干净了身上的污渍，把鞋子里里外外洗了一遍，晾完衣服，就回宿舍去了。跳污水沟那是我的英雄壮举，多年以后我常拿来在小辈面前炫耀，不过那天晚上我没有对同事们提起这件事情。宿舍里面依旧是几十号人围着鸽子笼海阔天空地闲聊。一天的时间，我认识了不少人，自然又**昨天合群了一点。

我找老工人打听到了一些工厂的情况。工厂的情况很糟糕，去年这个时候，老板也同样对工人说，接到了几百万订单，工厂做不完，得找兄弟工厂合伙生产。可是他们等了一年却没有看到工厂生机勃勃的景象。我问老工人：“你们为什么不走？”马上有老工人回答我：“你以为说走容易呀？工厂压着你的身份证，你走得出去吗？就算你把身份证拿了出来，你身上没有钱，又能走到哪里去？估计走不出这个工业区，又进了一家这样的工厂。”另一个工友接着说：“这间工厂工资超低，基本工资是六块四毛钱一天，也就是八毛钱一个小时。这八个小时，还得上足了才有。有时候没有活儿干，提前下班，少一个小时扣八毛钱，除此之外没有**的补贴。而且每个月还扣一百多块钱的生活费，到头来还有多少钱？”这时一个新工人说：“我以前在别的工厂，虽然人家的基本工资也是两百多块钱，但是会有全勤奖、绩效奖、岗位津贴，加起来就有四百块了。而且工厂是包吃住的，不扣一分钱，伙食**这里好多了，每餐都有肉，还有汤，不是大骨汤就**汤。哪像在这里，吃的和猪食差不多。”我**不住问了一句：“你以前在哪儿上班呀？”那个工人告诉我，她以前在深圳观澜。我说：那你还是去深圳吧，**在这儿强多了。她说，她本来准备挣一点钱就回去结婚了，谁知现在却进了这样一家工厂。她再也不想在广东呆了，等男朋友寄了路费给她就打道回府了。十年前听工友们讲自己故事的时候，觉得也只是普通的一段故事罢了。现在如果有另外一个人同我讲类似的故事，我的心里一定会发酸。对广东失望了，就走了，再也不来了。大多数离开广东的人，并不是因为挣了足够用一辈子的钱而荣归故里的，而是对广东失望了，带着满身的疲惫离去的。

据说工人们三月份的工资才一百多块钱。一百多块钱，在广东能做什么？付了一个月的房租，连吃钱都没有了，得饿肚子了。肚子都饿着，哪有力气出去找工作？难怪那些老工人明知道这儿不是久留之地，但是却不得不留在这里。在这里，虽然住鸽子笼，但是至少不用露宿街头。在这里，虽然吃得和猪差不多，但是还可以勉强填一下肚子。

第二天早晨去上班，在车间里面坐了好一会儿才开工，在等材料。又来了几个新人，拉长把弯三极管的人给新人做了，让我去焊接。我一只手拿着铬铁，一只手按着锡丝，对准要焊接的线路板，笨手笨脚地按着拉长教给我的动作**作起来。坐在我旁边的女工，也是做焊接的。她也是新手，**作起来笨手笨脚的，不过**我的动作利落一点。我焊了老半天，也没有焊出几个产品，她的面前却已有一大堆产品了。不管焊得多还是焊得少，这份工作**不是好工作。我们一只手拿着烧得发红的铬铁头，一只手拿着锡线，锡线遇高温马上熔化成锡油，眼前就冒出一股锡烟，鼻子里面也就钻入了一股难受的气味。焊锡的同时，我们也在呼吸工业废气。难怪有人说，电子厂**是一个**气冲天的地方，说不定哪一天就被**死在里面了。

我慢悠悠地焊着锡，突然我的身边响起了一阵噼哩啪啦的响声，同时有一股火星落到我的衬衣上，把我在村口服装店花三十五块钱买的衬衣烧了好几个洞洞。是坐在我旁边的女孩子干的好事。拉长很快就过来了。问那个女孩子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低着头告诉拉长，说不小心把铬铁头放到了铁桌的边缘，铬铁头碰到桌子，就燃起了火星，一把铬铁就此报销。同铬铁一起报销的，还有我的衬衣。虽然我并不喜欢这件在村口服装店花三十五块钱买来的破衬衣，但是被她烧坏了，我的心里却特别难受：明天，我该穿什么？顾不上拉长就在身边，我开口骂了小女孩，她像一个小傻瓜一样，坐在座位上**，既不给我说一声对不起，也不向我发起进攻。这是一个年纪很小的女孩子，顶多也就十五六岁，或许她被刚才的那个阵势吓傻了，还没有回过神来，所以不管我怎样骂她，她和一个木头人差不多，或许就算我打上她几拳，她也叫不出一个疼字。让她赔衣服当然不可能，在兴宇电子厂工作的人全是穷光蛋，哪有钱赔呢？这件衬衣让我着实心疼了好几天。唉，三十五块钱呢！

当拉长再次走到我们面前时，小女孩焊出来的那一堆产品引起了拉长的注意。拉长看了一下小女孩面前的产品，皱了皱眉头。接着，拉长也看到了我焊接出来的伟大作品，**小女孩的作品更加糟糕，于是直接给我换了一个工位。三十五块钱换了一个工位，不用再去吸废气了，现在想想也挺值得！在新的岗位上干了一会儿活，流水线又停下来了。我还以为又要提前下班了，却不是。只见几个老板，还有穆仁智、八字须都来了，说是要给我们召开一个紧急会议。

原来是外商来了，要来参观我们的流水线，糟老头吩咐我们：等一会儿外商来了，一定要埋头工作，不要像没有见过世面的孩子一样东张西望。胖女人对我们说：虽然我们的工厂没有工衣，但是大家要穿整洁一点，还特地给了我们几分钟时间，让我们去穿衣镜前整理衣服。过了没有多久，就见络腮胡子带着两个外商来了。刚才见老板们那个阵势，我还以为是欧美的客户呢，却只见两个从头到脚都被白袍包裹着的人来了，原来是两个**伯人。兴宇电子厂的主打产品，不过只是普通的半导体收音机罢了。收音机那玩艺儿，在咱们中国早就成了过时的老古董了，欧**家也不用这些老爷级的物件了吧，只有那些钱多得没有地方花的**伯人，居然会把这些破烂玩艺儿当成一件宝贝，而且肯不远千里前来中国考察工厂、**产品，而且还非要：MADE IN CHINA.(中国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