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节

叫了大妹几遍，她才反应过来，看见了厂门外的我。她有点疲倦地走出了工厂保安室门口的那道小门，小声问我：“你到了多久了？”我告诉她，来了一会儿了。她望了望厂门口已经被雨淋得有些模糊的招工启事，对我说：“你为啥没有早几天来？我们工厂三天前就招够了人，现在不招工了。”三天以前，正是我收到信的时候。二零零一年，我们村里面还没有一部电话，书信是我们与外界联络的唯一方式。从广东寄回老家的信，最快要一个星期才能收到。所以，当我收拾好行李，兴致冲冲地做着发财梦，向着广东进发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其实我已经错过了一次招聘。梦想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破灭了。我仿佛突然从天上跌落到地面一般，有一些失落，一些沮丧。不过我还是不死心，总以为奇迹会为我出现，于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她：“你们厂过多久再招聘？”她告诉我：工厂有时候每个星期都招工，不过招工启事贴出去很快就能招到人；有时候几个月都不招工。她看了看满脸沮丧的我，对我说：“既然来了，就不能空着手回去，一定得找一份工作做下来。我先去给你租一个房子，你住下来自己慢慢地出去找工作吧。”我想：租房子找工作，不知道多久以后才能找到工作呢。坐吃山空，口袋里的钱会很快就花完了，然后就只能流落街头了。我对她说：“我在来的路上，看见有一家工厂也在招工，进不了你们厂，我就去那边试试吧。”大妹说：“我送你过去。”

我说的那家工厂，在水电三局工业区。坐野**车从广州来塘厦的时候，正是在水电三局工业区门口下的车。下了车以后，我拉着箱子沿着水电三局工业区转了一圈。工业区非常破旧，看起来和老家小县城的工厂差不多。对于一个有一点自卑，这些年只钻过老家的破厂房、只做过临时工的我来说，这样的破烂厂房特别适合我的胃口。

我们在凯升电子厂门口坐上摩托车，很快就到了水电三局工业区。进了工业区，我却找不到几个小时以前我看见的，贴着大红纸的那面墙了。这**是一件糟糕的事情。找不到红纸条，我晚上就得去住出租屋了。出租屋不安全不卫生，墙上有老鼠地上有蟑螂，晚上都不敢好好地睡一觉，做梦都会梦见坏人！摩托车载着我们来回找了两圈，也没有找到大红纸。司机不耐烦了，就地扔下了我们。我们沿着工业区的破墙烂壁寻找那张与我只有一面之缘的大红纸。这似乎对我们更有利。刚才坐在车上，车行驶得太快了，来不及环顾周围的景物。下了车没有走几步，我就找到了我要的宝贝。仿佛葛朗台发现了金子一般，我瞪大了眼睛向着红纸望过去，生怕在下一秒它就飞得无影无踪了，用激动得有一点颤抖的手指着红纸，对大妹说：“你看，就在那里，我好不容易找到了。”我拉着箱子，飞快地跑到了工厂门口。

保安室的玻璃窗开着，有一个留着小平头、八字须的中年人，正好从屋子里面探出头来。我连忙毕恭毕敬地走上去问他：“请问你们厂还招工吗？”中年人面无表情地说：“还在招工。”一听说还在招工，我慌忙递上一大推证件，生怕晚一秒这份工作就飞了。他只是简单地看了看我的身份证，对我说：“你填个表吧。”他从桌上拿出一张表格递给我。那可是一张宝贵的表格，我的工作就全部寄托在那份表格上了！我小心翼翼地填好了表格，递给八字须。同时，我记住了工厂的名字：兴宇电子厂。八字须接过表，简单地看了一下，笑了笑说：“中专生呀，进我们厂呆得下去吗？我们厂工资不高哟。”我告诉他，我不怕吃苦，不嫌工资低，只要有一份工作就行了。他面无表情地说：“进厂得交一百块钱压金，两张照片。”我一边自信地告诉他，这两样东西我全带了，一边忙不失迭地从包里掏钱掏照片给他，生怕掏迟一点，我就进不了这家工厂了。

钱交了，照片也交了，八字须对我说：“明天早晨七点五十，你在这里来找我吧，我带你车间。进了我们厂工作，得住在工厂里面，现在你跟我去宿舍。”于是我拖着箱子，跟在八字须身后，走过了一段路，又拐了一个弯，才走到一栋宿舍楼前。他把我交给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告诉我：“陈阿伯会给你安排好的，”然后就回去守他的大门去了。陈阿伯把我带进三楼的一间宿舍。小小的、破旧的鸽子笼里，密密麻麻地塞满了上下铺。光线很暗，天还没有黑，屋子里面倒是先黑下来了。还没有点灯，据说是电线烧坏了，要等电工过来维修。我把箱子放在门口，等着灯亮了铺床。

过了好久，一道白光划破了黑暗，灯亮了。只见许多人弯下腰，伸手去床底下摸索着，屋子里面立即响起了塑胶盆和桶在地上摩擦的声音，紧接着就见一大群人拿着盆和桶，争先恐后地挤出宿舍，向着冲凉房的方向小跑而去。屋子里面只剩下我和另外两三个女孩子。一问才知道，我们都是新来的。我们一边聊天，一边铺床。那几个女孩子是有备而来，席子，蚊帐，衣架，**常用品一件都不缺。相**之下，我就没有作好准备，可以铺到床上的只有一张毛毯。我把毛毯铺到床上，铺床任务就完成了。有一个看了看我的床铺，热心地告诉我：在广东，没有蚊帐和席子，没有办法度过夏天。我告诉她，我刚来到这边，不熟悉地形，不知道在哪儿买东西。马上就有一个女孩子便自告奋勇地给我做向导。她其实只**我早几个小时到达而已，不过她说，两个人结伴出去走一圈，就熟悉地形啦！她这样一说，屋子里面的新人全都跟我们一起出发了。离工厂不远的地方就有小店。买好东西回宿舍，我架好了蚊帐，又铺了席子，毛毯就留着当被子用了。

工厂正在大量招工工，我们宿舍以新工人居多。在昏暗的灯光下，那些来自天南海北的女孩子们，或盘着腿坐在铺上、或半躺在铺上、或趴在铺上，用带着乡音的普通话，海阔天空地瞎聊。也只有在大多数人是新人的情况下，所以大家在一起相处才会这样和睦。这些人里面，居然有几个女孩子同我一样第一次来广东，而且是抱着挖不到黄金就不回老家的决心来的！不过我们谁也没有想到，我们的广东打工之路，居然会从鸽子笼里面开始。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间屋子里面有几十个女人，足够搭一个大戏台子了，每个人都不想自己被冷落了，都想多说一句话，有时候，甚至是同时几个人在说着话，小屋子和小市场差不多全是说话声。在夜空下，在这间鸽子笼里面，在多少口水沫子在横飞呀？

睡在我旁边的女工是刚入职的品检员，也算是工厂的基层**人员了，**咱这个做员工的级别自然是高一等了。我主动同她拉起话来，问她工厂面试她的时候考了哪些问题。那个时候的我虽然有一点自卑，却也是满怀着梦想，总盼望有一天，自己能站在高一点的位置上，所以总喜欢听**我级别高的人说话，如果人家不讨厌我，我总会问他们：你刚来广东的时候，是干什么的，你又是怎样达到现在的位置的？我曾经问过很多人这个问题，他们总是这样回答我：我们是一步一步慢慢地爬出来的，然后同你侃一些的所谓的经验之谈。这些道听徒来的所谓的经验之谈，在我后来的工作中并没有帮上我的忙，不过也没有给我带来坏处。

宿舍里面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突然随着一声铃响，熄灯了，宿舍里面安静下来。我拉下了蚊帐躺到床上。我并没有睡觉，而是睁着眼睛，盯着上铺的床板。在那漆黑的夜晚，我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天黑前，交压金进厂的时候，还有一阵兴奋。那一阵所谓的兴奋，经过几个小时的沉淀以后，渐渐归于平静。明天，我就要上流水线开始挣钱了。从家里出发的时候，我就这样对自己说：从最底层的员工做起，先在广东立下脚，然后再努力向上爬。因为只有这样，广东之梦才能延续。现在，我**的做了工厂最底层的员工。工厂并不漂亮，和家乡小县城的工厂一样破旧。这样也好，我心里踏实，不会害怕自己做不好。可是这种踏实并不曾带给我任何喜悦。只要一想到一三八工业区漂亮的厂房，我的心里却有一丝不平静：要是我也能坐在那样漂亮的厂房里面上班，那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一件事情！一三工业区，我离你是那样近，但是却那样遥远！！

宿舍里面很静。在这间小鸽子笼里，几十号年轻女工，在一张席子划定的那片地盘上，她们或直挺挺地躺着、或伸开了大腿，伸开了双臂躺着、或侧身躺着、或斜躺着、或趴着，闭上了眼睛共同呼**屋子里面的空气。已经有人睡着了。屋子里面响起了轻轻的，均匀的鼾声。有蚊子的嗡嗡声在屋子里面响起来，和鼾声相互印衬着寂静的夜。我闭上眼睛，却丝毫没有睡意。只能伸出一只胳膊压住自己的双眼，强迫自己入眠。

一觉醒来的时候，就是该起床的时候了。新的一天从起床开始。我从床上坐起来，换好衣服，洗涮完了，然后和昨天的那几个新人一起去饭堂打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