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茫茫,娘包着包头,提着菜篮子跟着老三的脚印子朝前走。包头是丝织的帕子,染成纯正的黑色。包头薄,包在头上持别的温暖。一说包头从秦代时就有,秦始皇尚黑。一说满人入关后才有的。大别山里六十岁以上的女人才能戴包头。戴上包头的女人就能受到人们的尊重。
雪落在**黑色的包头上,一会就成了白。娘哪有心思到菜园子雪地里扒菜?**心思不在菜上。娘闻出了儿们身上散发出来的不同往常的气味。娘不相信大儿,同样不相信二儿和三儿。这样的大雪天,他们一个一个急不可耐地出门,背地里肯定有不可告**秘密。娘要探究她的儿们究竟在干什么?三儿驮着火铳急急地朝山上走,雪地上留着深深的脚印。娘留心观察雪地,想看大儿和二儿留在雪地上的脚印,但是雪地上没有他们的脚印子,只有像狼尾巴扫的一条印迹。娘知道这是二儿做的手脚。几十年娘生活在大山里头,熟悉山也同样熟悉她的儿。二儿表面是个儿,骨子里还有一个儿。这边走边扫的印迹只有他才能做出来。娘看着三儿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子,心里感到温暖。三儿晓得悦**心,要出门就起早打一担柴回来,这样娘就会应充的。但是三儿到底年轻,不晓得扫自己的脚印,留在雪地上,好让娘跟踪似的。
娘跟着三儿的脚印,走上王姓的祖坟山。王姓的祖坟山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桂儿山。一山的桂花树,冬天了还是青枝绿叶。大雪下的桂儿山,一棵棵的桂花树和一座座的坟,落满了厚厚的雪。在**眼里,那些坟包儿像一笼出锅的白馒头。石槽冲的王姓不求大富大贵,只想居有定所,食有定粮。子孙万代像桂花树一样四季常青。雪地里的娘恍惚了,看到那些白面馒头里,仰面朝天,躺着王姓一代代的祖人。他们还是生前的样子,穿着整齐的衣服,双手握拳放在胸前捏着元宝,元宝就**蛋,眼睛没闭,仰望着谜样的天空。从小在绣房做女红读《诗经》的娘,日子过旧了过苦了,有不同常人的太多磨难,太多的痛苦,所以她背着人经常热泪盈眶。娘热泪盈眶的时候,耳边就响起那温暖的诗句:关关雎**,在河之洲。娘忘不了那个穷书生。那个穷书生投亲到傅兴垸跟她的父亲求学读书,三年一千多个日子,那个穷书生冲破重重阻力,走进了她的心。事情败露后,面对父亲的家法,那书生从容镇定,以“水暖春江鸭已知,可将一死与君同”的两句诗,让父亲妥协了,决定将女儿嫁给他。如今女儿老了,梦也老了,但一**老了的梦里,还是年轻的他,还是那些年轻的细节儿鲜活着,温暖着她,守着她的魂儿。
娘想陈子昂登幽州台的诗搞错了,怎么会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应该是前可见古人,后可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天像锅盖,地像蒸笼,蒸着骨肉也蒸着灵魂啊。娘走到那个馒头前,站住了,咽一口,说,老鬼啊,我老了,精气神不足,怕拢不住儿们的魂了。**泪就下来了,说,老鬼,你不要光躺着享福,采萄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了。你要起来帮帮我!娘扯着包头擦干了泪水。
娘提着菜篮子,跟着三儿留下的脚印朝山里走。
风一阵,雪一阵。忽地一亮,天上出了太阳。风不减,雪不停,天上地下亮堂堂的,亮得人头晕目眩。天地奇观,竟然下起了太阳雪。大别山里的伏天阵雨隔牛背,经常可见太阳雨。太阳雪千古难逢。浑身是雪的娘,来到王祠堂的后山上。天上的太阳金光万道,**瞳仁缩了。娘像一只老猫眯起了眼睛。娘看到了寡亮一片的王氏祠堂门口,有两个蚂蚁样的黑点儿在那里活动。三儿急匆匆驮着火铳朝山里走,走得不见了人。娘知道那两个蚂蚁样的黑点儿,是他的大儿和二儿。原来他们并没有走远。娘提着菜篮,跌跌撞撞摸下了山。娘躲在祠堂前的那片松林里看。
娘看到大儿掮着被子提着用具朝王氏祠堂里走,二儿站在大门外。娘不知道大儿捆得那好的被子为什么散了,散成了山里狩猎人的样子。娘听见大儿转身对二儿说,我到了,你回去吧。娘听见二儿说,哥,我走了。娘看见二儿拿着火铳躲到了祠堂后。一会儿放下被子和用具的大儿出祠堂门,左看看右看看,见没人,就朝山里走。这时候二儿端着火铳出来,跟上了。大儿听见身后有响动,站住了,并不转身,大声问,谁?二儿躲不及。大儿猛地转过身来。二儿笑着说,哥,是我。大儿眼睛盯着二儿,问,你为什么不回去?二儿说,哥,我不放心。大儿问,你不放心什么?二儿问,你到哪里去?大儿说,我去会先生。二儿问,约定了吗?大儿说,约定了。二儿说,哥,我去会朋友。大儿问,约定了吗?二儿说,约定了。大儿问,在什么地方?二儿说,前面。大儿问,前面什么地方?二儿说,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大儿一笑,说,楼台六七座,**十枝花。二儿说,哥,我们同**!大儿问,你知道怎么走吗?二儿说,我知道怎么走。大儿说,你前面走。二儿说,你前面走。大儿说,我不晓得怎么走。二儿笑着说,哥,你骗我。你晓得。
大儿猛地转身眼睛盯着二儿问,幼猛,跟哥说实话。你是什么人?
二儿笑着说,哥,这还不清楚吗?我是你的兄弟呀!
躲在松树后的娘,心在颤抖。娘见过鼓书祖师爷“王麻雀”带着徒儿们盘”肥肉“的江湖。说的也是常人不知道的话。从鼓“盘”起,源远流长。鼓是盘古,盘古开天地,鼓胆是嗤尤,黄帝打败嗤尤,将嗤尤囚在鼓里。再“盘”板,板更有来历。板是潇湘竹做的。潇湘竹是斑竹,长在九嶷山上。尧将两个女儿娥皇女英嫁给舜,舜累死在九嶷山,娥皇女英的泪滴在竹子上,成了斑竹。竹梢被姜太公捡去了,做了钓鱼竿,用丝线系直钩在渭水秋风中钓鱼儿;竹蔸儿被骑青牛的老子捡去了,劈成两半,做了道观里的卦;中间一截被八仙之一的韩湘子捡去了,做成了云牙板。韩湘子是吃开口饭的,说鼓书也吃开口饭。说鼓书的传到后来分作南**子和北**子,北**子祖师是柳敬亭,南**子的祖师是邱长春,云牙板成了奉天承运,宣讲圣谕的“家业”。这些“肥肉”都不晓得,一问三不知。接着就说“行话”,一套一套的,可怜的“肥肉”答不上来,野**子的他,只有来横的,说要命拿去。她只好出面,让“王麻雀”高抬贵手放“肥肉”一马。说,他哪里是说书,混口饭而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王麻雀”叹口气说,也是。我跟他计较有什么意思?她想大儿和二儿念千家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楼台七八座,**十枝花,恐怕就是“行话”。一个有来言,一个有去语,对上了,珠联璧合,所以就是同**人。
风雪漫天,娘提着竹篮子舍了三儿的脚印子,跟着二儿像狼尾巴扫的那道印子朝深山里走。山越走越大,**越来越小,走到了二程寨半山腰当地人叫桠米树的地方,狼尾巴扫的印迹就没有了,绑脚的松枝解了,解在了**边儿上。羊肠小**上就是两行人的脚印。一前一后,参差着。娘知道到了目的地,他的大儿和二儿不再担心暴露了行踪。娘对这个地方很熟悉。二程寨是大别山深处的一座山,顺着山**,半山腰悬崖绝壁处有一个观音洞。不知道是哪朝哪代,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悬崖上凿了一个观音**的像,于是信徒就在绝壁处做了一座观音庙。这庙傍着崖,一半悬空,一半落地,像庙又像洞。当地人不叫观音庙,叫观音洞。上观音洞的拐弯处有一个供人歇气的平场子,当地人叫桠米树。男人死后,娘每年奔着大脚要到观音洞来朝三回观音菩萨,跪在观音菩萨石像前的**下,双手合十,闭着眼睛,说说心里想说的话儿,这样就**。一年来三回,一回是正月十九,正月十九是观音菩萨的出生日;二回是六月十九,六月十九是传说中观音菩萨的得道日;三回是九月十九,九月十九是传说中观音菩萨的出家日。娘与大别山普通的妇人不同,大别山普通的妇人,有了难才去拜观音,比方说求子,比方说消灾或是减病。娘是读过经书的人,娘知道观音是唐朝从印度传过来的。原来观音是男的,传到中国后变成了女的。娘是心里苦,才去朝观音的。娘到观音洞与大别山普通的妇人没有什么两样,爬到桠米树也喘气,需要歇几口。一**同来的妇人喘着气说,桠米树真好。娘喘着气儿也说好。但娘心里清楚,桠米树不叫桠米树,而叫阿弥石。这地方山深林密,人烟稀少,古时候出家人就在这个地方立了一块大石头,石头上刻着五个大字“泰山石敢当”,给人壮胆。山里的日子过久了,过旧了,过俗了,石头风化了,倒了,化成尘埃,山里的人不知根底,阿弥石传成桠米树。娘不纠正。纠正有什么用?桠米树就桠米树,随乡入俗。
娘上到了阿弥石,大雪茫茫,下得天和地一样的颜色,呼啸的北风里都是白。白里有她的儿,大儿和二儿。大儿前面走,二儿后面跟。二儿用火铳指着前面的大儿。娘就听见了吼声,娘看到观音洞洞口之上,一个拿着火铳指着他的大儿和二儿。那人吼,公鸡啄白米!她的二儿马上回答,白米管玉帝!那人吼,玉帝管土地!他的二儿答,土地驮长枪!那人收了火铳,朝洞里喊,客来了!娘听那人的声音好熟,远远望,竟是他的三儿。他的三儿从另一条山**先到了。原来她的三个儿不约而同,瞒着她都到观音洞来了。娘身子贴着崖,心一阵扯痛。娘转过身去,娘不愿在这时候出现在儿们的面前。娘是知书达理的人。娘想走,脚挪不动。脚挪不动,娘还是支撑着走。**耳朵里都是那些声音。问,长枪打毛狗!答,毛狗拖公鸡!问,公鸡啄白米!答,白米管玉帝。**耳朵被那些声音灌满了。那些声音是大别山里孩子们玩的一种纸牌游戏,孩子们用硬纸壳儿一张张写上这些字,分发了,一张张地亮,一张张地压着吃掉,回环往复。**脑子里幻出小时候的儿们来,她的儿们小时候趴在草地上,做这种游戏。娘想不到儿们长大了,这游戏竟成了他们接头的暗语!
娘提着空菜篮子朝回走。菜篮子落满了雪。**心空落落的充满了辛酸。娘走到王姓的祖坟山上,白雪茫茫的,桂儿山上的桂花树的绿叶上压满了雪,厚厚的。娘提着空篮子走到那个雪馒头前,弯下腰,伏**子抓了一把雪。娘咽一声就是两眼的泪。娘忍不住哭出了声。娘说,老鬼呀,你的儿我一个个地养大了,可我拢不住养大的儿了。娘平常最看不惯山里的女人嚎天撞地的哭。娘现在也忍不住了。娘发现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任眼泪流出来,心里就好过一些。嚎天撞地的哭,原来也是一种幸福。天地在雪里静静的,静得人的耳朵痛。**脑子里出现了丈夫临死前的景象,丈夫临死前拉着她的手,流着眼泪不松手,不能说话,却张着一张大嘴不肯闭。她知道那是丈夫要说话。她俯**子伏在丈夫的胸膛上听,她听见丈夫喉咙深处浓痰滚动的声音,那声音别人听不懂,只有她听得懂。丈夫对她说,你答应我,你不能丢下我的儿女,你要把他们抚养成人。男婚女嫁。她**眼泪点头说,我答应你。你闭上眼睛放心走吧。娘想起这些,眼泪又止不住地流出来。
娘顺着原**回到了石槽冲。娘来到菜园子,放下菜篮子,倒掉篮子里的雪。娘弯腰,在雪地的菜畦里扒菜。娘将菜叶子一片片地摘下来,放进菜篮子里。娘不能空着篮子回去。家破败得只剩一个管家了。她是娘,没断气之前就是家里的主心骨。家里还有两个儿和两个女儿,等着她的菜回家,做中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