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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卫华听说熊世杰回乡祭拜被******的一对狗地主时，已经是约摸一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无论躺在墓地里的是穷凶极恶的坏蛋，抑或是忠臣良将，子孙后代愿意祭奠都可以去祭奠，这无可厚非。郭卫华本来不想去管这个闲事；可是，一听说乡**的官员悉数前往朝拜，而且，还有一位地区**出席了那个场合，他就气破肚皮，决计亲自出马，教训一通那些数典忘祖的家伙。
他知道，从郭家**到熊家大**有一段不短的**程，如果径直奔向那对狗地主的坟墓，想教训的对象有可能早就跑远了。于是，杵着拐棍，直奔那条唯一的马**，预备拦截他们的归**。
刚巧，郭卫华气喘吁吁地抵达马**边缘，一辆他从未见到过的小车就打熊家大**方向飞驰而来。
他不用推敲，也知道那位高级干部一定坐在上面，气呼呼地抡起拐杖往空中一劈，顺势再向马**对面一伸，横亘在**的中央。小车一个激灵，噗的一声，停了下来，把车子里的人荡得前俯后仰，大呼小叫，手忙脚乱。
郭卫华挡在车头，举起拐棍，指着车窗，喝叫道：“下来，给我下来！”
司机率把脑袋伸出车窗，说道：“老大爷，我这车上坐的是地****呢。你可不能胡来。”
郭卫华连续点了好几下拐棍，冷笑道：“我找的就是他，快叫他下来！”
司机还想说什么，坐在后面的谢庭柱赶紧打开车门，下到地面，往郭卫华跟前走了几步，和蔼地问：“你要找我吗？”
“是的，我要找你！”郭卫华身子一挺，手里的拐棍就势差一点儿点到地****的胸口：“我问你，现在的天下是不是变了颜色？是不是地主资产阶级又可以坐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了？”
谢庭柱脸色非常难堪，想把头偏到一边去，却双眼一接触到那个怒火正炽的老汉，脑海里犹如闪现一道光芒，让他惊喜万分，整个身躯情不自禁地颤抖开来。嘴唇翕动一阵子，终于化作行动，他激情四射地喊道：“老郭，蛮牛兄弟，是你！你还活着？”
郭卫华毫不动容，依旧把拐杖指着地****，生气地吼道：“谁是你兄弟？”
谢庭柱本想轻轻地把拐杖拨到一旁去，好零距离地向昔**生死与共的战友诉说衷肠，却那根拐棍活似一根定海神针，难以撼动。如今又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内心一窒，双手指着自己的胸膛，说道：“是我呀，蛮牛兄弟，我是斧头呀。你不认识我了吗？”
“你不是我的兄弟，你是熊世杰的兄弟！”郭卫华将拐棍一收，蓦地又举将起来，往车头上一拍，叫嚷道。
熊光祖几乎与谢庭柱同时从那张苍老的脸上分辨出了他昔**的雄姿，心里忐忑不安，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下了车，幽灵一样地飘落到他们两人中间。面向郭蛮牛，低首说道：“对不起，给你造成了巨大的伤害，我**心诚意地向你道歉，请你宽恕我以前的罪过。”
郭卫华丝毫也不看一眼那个狗地主的儿子，依旧气势汹汹地向谢庭柱喊叫道：“你的心早就被地主资产阶级收买了，你变成了他们的代言人，再也不是原来那个为了**的利益而不惜抛头颅洒热血的好汉了。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要么，火速悬崖勒马，回到**的怀抱；要么，完全蜕化变质，变成**的敌人，受千秋万代唾骂。”
“蛮牛兄弟，你是****员，应该懂得**的政策。早就给地主资产阶级摘了帽。大家同是炎黄子孙，别计较个人恩怨，理当为了国家的繁荣昌盛携手前进。”谢庭柱站在拐棍指定的**，开导似的说。
郭卫华手里的拐棍又往地****胸口一杵，情绪愈加激愤：“别给我胡扯！摘地主资产阶级的帽子，说他们经过了几十年的**改造，变成了建设祖国的力量，我理解，也认同，还支持；可是，熊世杰呢？他也为建设新中国出了力吗？他的父母也该得到原谅吗？如果原谅了他，那么，是不是死在柳林车站的三十个兄弟就是罪有应得呢？你去看过那些被这个狗**杀害的兄弟吗？没有！然而，一听说熊世杰回来了，你就不顾脸面，祭奠起被****的恶魔来。你难道就不觉得有愧吗？自己的兄弟，你可以无视，可以冷血，对**我们兄弟的刽子手，你反而毕恭毕敬，顶礼膜拜。他们，死在熊世杰和他的父母手里的兄弟以及无辜的穷苦人，在九泉之下能够瞑目吗？有朝一**，你去见他们的时候，还有面目称自己是他们的兄弟吗？”
谢庭柱触及痛处，脸庞阴晴不定，目光流转，思考着如何说服这位情绪失控的救命恩人。可是，从他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千钧铁锤一样敲击着他的心房，让他羞愧，让他有一种难以言表的苦痛。他嘴唇颤动几下，眼睛盯在那张蜡黄的脸上，又一阵痛惜涌心头，禁不住偏过脑袋，痛苦地摇晃着。
熊世杰忧心如焚，羞辱、难堪、被漠视的感觉好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舔噬着他的心房，让他行动失据。他曾经几次**话头，想替谢庭柱转寰，也借机表达自己的歉意，**诚地请求郭蛮牛恕罪，可是，人家连眼角也不夹他，活似没有他熊世杰这个人。他能说什么呢？他能怎么办呢？如果可能，他**的恨不得把自己的一条腿卸下来送给他。
其实，熊光祖根本不知道，自中原突围起，郭卫华在战场上的确因他而几次三番在鬼门关徘徊，但是，让郭蛮牛失去一条腿的战斗是几年之后的**战场上的事了。
那个时候，熊世杰追随国民**的残渣余孽到了台**。郭蛮牛挣脱了死神的怀抱，身体恢复，又归队了。他重新跟谢斧头相聚在一起。其时，谢斧头已是一位营长了。他们接到命令，随志愿军开赴抗美援朝的战场。正是在这个战场上，郭蛮牛把腿丢在了异国他乡。他当时浑身伤痕累累，一连十余天处于昏迷状态，眼看是撑不过去了，随着**重伤员辗转了好几个医院，就此彻底与谢斧头失去了联系。战争结束，谢斧头回到国内，多方打探郭蛮牛的下落，却谁也说不上来。于是，部队做出了郭蛮牛牺牲的结论。
原以为早到地下见**去了的生死兄弟突如其来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又是以这样的方式，是谢庭柱始料不及的。眼下，任何一句话，对他来讲，都是多余的了：郭兄弟仍然活着，就生活在生他养他的这片土地上，这就足够了。
在**那个缺医少药的战场**里，郭蛮牛眼看性命不保，医院领导特别提出申请，把他转往了国内。经过精心治疗与护理，他终于捡回了一条性命。不过，由于右腿严重潰烂化浓，腿骨被炮弹打得粉碎，医生不得不实施了截肢手术。就这样，他永远失去了一条跟随自己二十余年的右腿，同时，也就记住了另外一个仇人的名字：凯特•威尔。那个洋人的名字****的难记，不过，一旦记住了，那就是刻骨铭心，永生难忘。他的腿就是被那个洋人炸伤的。**的**佬，一点信义也不讲，老子救了你，你反而恩将仇报，差一点儿要了老子的命。等老子康复了，找你报仇雪恨，非叫你痛悔一生不可。然而，等他康复出院，仗打完了。
残酷的现实使他差一点儿痛不欲生。很过了一段时间，他才慢慢地从痛苦中走了出来，学会了适应新的现实。他从头到尾都是一条好汉，自十五岁起，就参了军，拿起枪，为一个崇高的理想去战斗，曾经几次三番从阎罗王的手里挣脱出来，也亲手杀掉了数以百计的国民****派，还有数十个**鬼子在他神勇无敌的铁拳面前魂归西天，立过大大小小十余次战功，用自己的鲜血在共和国的旗帜上写下了壮丽的篇章。如今，失去了一条腿又有什么好惋惜的呢？一样可以建设新中国。于是，他偷偷溜出了医院，孤身一人返回老家，改了名字，做回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初回老家时，他隐瞒了自己战功卓著的事实，面对许许多多疑问，均报之以憨厚的微笑。这在随后的岁月里，几乎成了他的招牌动作。什么功也没有，又白白丢掉了一条腿，在乡亲们眼中，他就是一个懦夫。人们凭空想象地杜撰了许许多多他贪生怕死的故事，在十里八乡广为流传。
从此，没人愿意搭理他了，他犹如孤家寡人，孤零零地生活着。对于这些，他并不介意：跟那些把身躯长埋在地下的战友相**，他看到了全国的解放，又能够亲身体验建设**的乐趣，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于是，他就**的满足于在家乡投入到轰轰烈烈的**建设了。
可是，人们有时候也感到很奇怪，这个不苟言笑的残疾人总有一段时间要从大家眼帘消失，而且一去就是好几天。他会去干什么呢？人们谁也不会想到，那正是中原突围的**子。
这一个**子他记得万分清楚。就是在这个**子里，他第一次参加了战斗，那个惨烈呀，至今让他回想起来就痛心疾首。三十二个先遣队员，一夜的工夫，就被夺去了二十五条生命，另加五个缺胳膊少腿的废人，唯**两个最后又重返前线，那也是在鬼门关前溜了一圈才回来的呀。他怎么能不记得这场战斗呢？他就是那两个侥幸活了下来的人中间的一个，另一个是谢斧头，现在到底是生是死，他已经不想知道了。他只知道，谢斧头也在**战场上受了伤，是跟他同一天受伤的，也是为了一个共同的敌人：凯特•威尔。
首战中负伤的五位兄弟呢？部队不能带着他们，只好将他们安顿在老乡的家里。郭蛮牛第一次重返那片热血浇灌的土地，除了凭吊昔**的战友，就是想弄清他们的生死。他得到了准确无误的答案：部队开走之后，那五位兄弟全部遭了**手；说出他们的下落，并指认他们的正是熊世杰的父母。
狼心狗肺的地主遭到了无情**，郭卫华心里总算有了些许安慰。
他依旧不能忘记那次战斗。每一年的祭**，他都会买上一瓶烧酒，携带一些祭祀的物品，前去陪同早就深埋在地下的战友，向他们叙说如今**新中国呈现出来的勃勃生机和巨大变化，让他们也感受这来之不易的欢乐。他每一次去，一呆就是一整天，总有说不完的话，看看天黑，索性就着夜幕，继续他们的对话。
有一年，他又去了，也谈到了天黑，仍然意欲未尽，想接着促膝谈心。不料突然天降大雨，被附近一个村子里出来找寻走失的牲畜的老乡发现，好说歹劝，把他领回家里去过夜。
那场雨来得**不巧，恰好是郭卫华大病初愈的次**，加上跑了很远的**，又遭雨水一淋，抵挡不住，旧病复发，病倒在老乡家里。
